最能伤害你的是你最亲的人


爆出和“小姐姐”共侍一夫的情史,挖掘母亲和多个男人的瓜葛与旧情,虹影的新书《好儿女花》的出版,像一枚重磅炸弹,以决烈的姿态撕裂了她自己的生活。其中的不少人物,都能在虹影的生活中找出“原型”。当书中的小唐被“认定”为赵毅衡,虹影反问说,到底是不是,为什么不问一下他本人?而当本报记者给赵毅衡打电话时,他没有接;发去短信,他只问了记者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回应。

虹影将自己的勇气,归结为自己是一名私生女的不合法身份,她认为,自己的不正常出生,就注定了她是一个伴随着争议、反叛的作家。虹影的这段写作,由于以近乎回忆式的书写,意味着一名作家对亲情和爱情的最为大胆的挥霍和质疑。

首先“伤害”自己,粉碎自己

南方都市报:你的新书出来后,“二女侍一夫”成为很多新闻报道的标题,为什么虹影的每次出场总是伴随着争议?

虹影:因为虹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争议,非婚生女身份就是一个说明。白烨在北京新书首发研讨会上就说,我的私生女的身份,注定了我的写作是这样的,私生女情结让我变得和别人不同,因为私生女不是婚姻的结果,而是绝对的爱情结晶,对情与性到了狂热的程度,对秩序、对规矩是超越的、反叛的、不屑一顾的。这样一个身份也始终影响我,它决定一个人跟传统永远是逆行的,不按常规出牌,她自己的写作、生活也永远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想她永远是一个先行的、前卫的、类似于踩着雷区的先锋队员角色。

南方都市报:你不担心会成为朋友和亲人眼中的“危险人物”吗?

虹影:很多人都会这样替我担心。一位在美国的朋友就写信给我,说她看了这本书,她的震惊让她不敢呼吸,她希望这是一本完完全全的小说,而不是真的,作为读者,她欣喜自己读到了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可是作为我的朋友,她说她的心都读碎了。可是,我不当先锋,谁来当先锋,我不牺牲,谁牺牲?我的出生身份就注定了我的人生之路是怎么样的,我会打破陈腐发酸的传统,会跟这个传统逆道而行,所有的教条、框框在我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你问我有没有担心过成为一个危险人物,“伤害”到周围的人,我也担心过,但是,在我写作的时候,这一切又都不存在了。因为我首先“伤害”自己,粉碎自己。

南方都市报:这样的写作,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虹影:会带来很多的麻烦。我的心灵会遭受到很大的痛楚和苦难,对我的体力和精力是很大的消耗。当然,在写作上也面临挑战,你很容易把个人的主观意识放进去,如果小说家不能跳开来,以一个残酷的姿态来进行自己的写作,最终是写不好这本书的,甚至会落入俗套,成为一个怨妇,或是一个复仇者,进行算账。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也决定了谈论家族的私隐和上辈的情爱、性事是一种耻辱,应该密不可宣,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就是要冲破这样的禁区。你在书中也看到了,小说里家族中的人的变态和多面性,人性的残酷,男女关系的丑恶……生命中最能伤害你的是谁?不是别人,而是你最亲的人,你的亲人!这就是生活的残酷。生活本来如此,不能回避。有人在博客上就说,他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作家敢于这样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解剖自己是那么地不留情。

南方都市报:做了母亲的虹影实际上依然未变,虹影还是那个虹影,依然暴烈而凶狠。

虹影:这都是我母亲给我的,如小说开始所言,她不在了,我要怀揣利刃面对这个世界。我的母亲身上就有很多暴烈的东西,她这一生就是不肯对命运低头,当年怀我的时候,在到底要和不要之间,她还是决定要,你想,当时是1962年,她和丈夫之外的男人怀了这么一个孩子,还要生下不合法的我,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当时很多可怕的字眼都用到了她的身上,人们要置她于深渊之下,要她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但是,她承受住这一切,用整个生命去对抗,用活下去来对抗。

文革时期,她被人整、斗,甚至被人强暴,用自己的身体去救别人。即使到了晚年,她身边的人对她不好,饥饿和孤独使她回到过去岁月,她就一步一步走到江边拣垃圾,如果大饥荒、文革的黑暗是可以摸得着的,能清楚地感受到的,晚年的黑暗,实际上是摸不到的,你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这种恐惧的黑暗是非常可怕的。相比现时之黑暗,她情愿回到前一种黑暗中。

我对孩子的教育不会依照“道德”进行

南方都市报: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似乎可以看出作为小说家的虹影越来越不满足于虚构了。

虹影:我经常在大学演讲时,说到生活远比小说更像小说,但是也更残酷。我们小说家只是将生活的一种状态用艺术的语言表述出来。可是我们做这项工作时,经常感觉无能为力,因为生活在我们表述时,变得更加狰狞可怕。

南方都市报:这也是你选择自传体的原因吧?

虹影:我要让我的女儿了解她的母亲和外婆的过去,我相信痛苦的记忆是会遗传的。女儿经常会在夜里做噩梦,就是重庆话里面的“发梦冲”,哭得非常惨,完全不是一个孩子的哭法,我相信,是我将我那些痛苦的记忆遗传给了她。为此,我非常难过。我把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写下来,就是要把自己送上审判台,进行一次寻找自我救赎,寻找答案,哪怕部分答案也好。

如果一个人不了解自己的过去,不能面对那过去,怎么能够继续往前进行?整个社会也是由我们这些人组成,如果我们都不能面对自己以往的一无所知、迷惘、难堪和经受的折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我们怎么可以面对以后的生活?我曾经多少次拿起笔来想推开自己那些年的生活,那些不为人知的挣扎和失落,可我办不到,那些阴影就跟影子一样跟着,压在身上,一年重于一年,直到三年前,我终于做到了,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吐出一口长气。

这本书出来后,好些十多年都没联系的朋友们看到了这本书后,都泪流满面,来信来电话。在今天这个心灵坚硬、冷漠的社会,一个作家的作品能让一个人哭,应该是值得欣慰的。这证明我的书触碰到了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触碰了我们不敢触及的部位。我的写作和当今文坛流行的东西截然不同,就在于我敢于触碰那些内心的阴暗。

南方都市报:你实际上是以和生活决裂的激烈方式,承传着一个私生女基因?

虹影:要想和过去的所有生活都决裂是办不到的,记忆、一个人的根和童年意识,都无法摆脱,一个人别想和过去决裂。即使身份能够挣脱,但是,你的成长是和父母给你塑造的环境有关的,你无法挣脱得掉。可是这些东西,却对一个作家来讲,是一笔博大的财富。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把这本书给你的孩子读,真的合适吗?

虹影: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如果只给她看美的颜色,没有灰暗的颜色,那她就没有看全世界,这是一个母亲失责。我的母亲给了我太多阴暗的颜色,是因为她当年没有办法给我明亮欢乐的东西。所以,对孩子而言,让她读这书,我相信她会明白这暗色会衬出快乐的色彩。

南方都市报:成为母亲的虹影,在教育孩子时,会成为一个道德的看门人?

虹影:道德标准的制定,是几千年来长期形成并默许的契约,它让人来就范。很多媒体报道我先结婚后有女儿,不是,我是先有孩子,后结婚的。这是中西文化背景不同,在西方,不结婚有孩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是正常的。对我而言,我重视感情本身,而不会在意那一纸公文。我对孩子的教育,不会依照大家所说的“道德”进行。

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去挖“祖坟”

南方都市报:和《K》相比,这本书中的性描写似乎是有保留的?

虹影:《好儿女花》要表达的不在性,我也写了性,但最后我把自己认为最美的一些东西拿掉了,我认为写性会破坏这本书,表达家庭人性的多面性,比写性要重要得多。一个作家像外科医生一样,手上有一把手术刀,如果她能把她最看重、认为最重要的地方拿掉,那这本书就会非常冷静而有张力。

南方都市报:在你“发现母亲”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带出了人物所处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政治。

虹影:没有像我母亲这样一个人更能真实地表现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了,这本书涉及我母亲的个人悲剧,这和国家命运是连接在一起的。

南方都市报:中国作家似乎都有无法摆脱的苦难意识和写政治的快意,在你的这本书中,也有不少对政治事件的描绘。你如何看待政治和一个作家的关系?

虹影:政治对很多作家是一个忌讳,对政治敬而远之,在中国,政治和文学未处于一种正常状态下。很多作家在写作中,考虑题材和故事时,会有很多尴尬,寸步难行。不过,对我而言,我会选择做自己想做的、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出版环节,我不可能完全控制。也许有人会认为,虹影为什么这么写,是因为在西方生活过,她的思想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写作的限制。其实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即使一直在中国,我也不会跟随潮流和拟定的规范来写作。

比较现在的作家和以前的作家,有无写作的枷锁,作品完全会不同,文学的厚度也不一样,一轻一重。哪怕他能写得才华横溢、天马行空、洋洋洒洒,可以写出先锋作品来,但是,绝对写不出有历史文化的厚度、有苦难意识的作品。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因为社会体制不同,好多优秀作家在东德,在那样的压制的环境中,作家会有爆发力。中国年轻的一代作家,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去挖“祖坟”,那样的话,他一定能写出与之前不一样的作品来。这是个乱世,必会有腾空而起的天才出现。

本文转自:南方都市报

本报记者 钟刚     实习生 潘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