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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饥饿规定了人类的界限,它使人类的一切活动,首先要围绕自己的胃部进行。可以说,胃是人类身体上自配的刑具,它将对人类进行定期惩罚。饥饿具有无法控制、无法克服的特征。人类对性的欲望可以通过手淫等方式予以解决,但人的身体上没有任何器官可以协助胃部解决饥饿的问题。鲁迅说:“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深”,还说:“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几文钱,吃得饱饱的罢,所以没有感到吃饭之难,只注意于性欲。有许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轰然的拍起手来。诚然,他也告诉过我们,女儿多亲爱父亲,儿子多爱母亲,即因为异性的缘故。然而婴孩出生不多久,无论男女,就尖起嘴唇,将头转来转去。莫非它想和异性接吻么?不,谁都知道:是要吃东西!”(鲁迅:《听说梦》,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46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所以,胃总是显得孤立无援,更何况,胃担负着比性器官更加重要的使命——维持生命。在基本生存无法保障的情况下,性的繁衍几乎是奢望。
活活饿死,大概是最拖延、最屈辱的死亡方式之一。饥饿的生理后果是,随着体内积存脂肪和肌肉等组织的消耗,人的体重迅速减轻。按一天摄入约合一磅谷类食物的1600大卡热量计算,一个人的体重将在两到三个月内减少四分之一。(《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我们可以透过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目睹人在饥饿中的状态:
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折;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他早已卖了妻鬻了女,那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都已卖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曾经是一个人!
(〖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第18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
这仅仅是饥饿的初级阶段。此后,饥饿中的人们将进入第二阶段:“体能下降和发生昏睡。若此时摄入食物持续减少,人的体重随之下降,死亡率上升。从心理学角度看,这一阶段人的意向全部由渴望食物的强烈愿望支配,其他意念迟钝。道德准则下降,发展至极端,谋杀和人吃人可能出现。”(同上)这一阶段,人的身体不再萎缩而是开始肿胀,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浮肿。《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于浮肿的定义是:“指结缔组织的空隙中不正常积聚透明的液体”在极度缺乏蛋白质的情况下,液体就会从血液中流出渗入到周围组织。当针刺时,水肿的组织就会“流出微量不凝结的液体”。(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安徽凤阳有37,7%的人口患有各种因饥饿导致的病症,其中大多数为浮肿。见王耕今等编:《乡村三十年――凤阳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实录(1949-1983年》,第194页,农村读物出版社,1989年版)
我大学时期的英语教授、美国著名学者 巫宁坤先生在他那本曾经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的英文著作《一滴泪》中,描述了饥饿中的他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化时的恐怖:“我是第一个严重浮肿的病例。我日益消瘦和衰弱,脚踝骨肿胀,在被迫下地干活时,两腿无力得常常摔倒。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也没有镜子。但是看着别的劳改犯那可怕的样子,我也能感觉出自己肯定像鬼一样。”(待查)
据云,人们在饥饿的濒死阶段会出现一种“死相”。在蒲宁的《红鲨》中,曾有过对这种恐怖面容的描写:“饿得最凶时,我们所看见的,那已不是一张张人脸。在人们颈椎上蠕动的,是一副副白纸面具,有点像午夜美国三K党,面具上毫无人血,也无人气,更无人相。人皮直似一层透明薄纸,一扯就破。最突出悲剧性的是双眼,深深凹陷,两粒睛珠,如两颗念佛珠,每副人相全是凄凄惨惨而形象有点狰狞。”(饥饿的亲历者张贤亮在《我的菩提树》中将这种“死相”描述为“面部和全身皮肤发黑,失去光泽;头发枯焦,眼屎增多,但双眼却出奇地发亮,发出一种‘贼光’,即一种贪婪的、闪烁不定的、怯懦而又狡猾、软弱而又狠毒的光芒。不过没有一个人看了会害怕,因为彼此的眼光都差不了多少。” 见张贤亮:《我的菩提树》,第44、45页,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著名导演陈凯歌也在他的自传中提到这种眼光:“老人抬起头,眼睛晶亮晶亮,刀子似的一闪,孩子们就一哄而散。许多年以后,我才从朋友的书中知道了,只有就要饿死的人,才有那样晶亮的眼睛。”见陈凯歌:《少年凯歌》,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在《一块银元》的叙事体系中,银元只是道具,而真正控制人的命运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饥饿。由于饥饿具有普适性——任何人都会产生饥饿感,而且所有人对于饥饿的感觉大致相同,(我认为对于饥饿感的趋同性远远大于性欲,每个人对性的感觉差别是很大的),所以,由饥饿来承担控诉旧社会的使命,是叙事策略上的成功。在人类的所有身体体验中,只有饥饿,能够调动人们共通的情感资源,特别是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对饥饿的夸张式描写,很容易唤起共鸣甚至恐慌。像《绿化树》中写的:“普遍性的饥饿正使千千万万人共享着同样的命运。”(张贤亮:《绿化树》,见《十月典藏品• 黄卷》,第198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而雪天讨饭被狗咬,更成为当年忆苦思甜作品的标准公式,它确实容易使叙述者得到实惠。
我们的文化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胃的文化史。操纵创作者的首先不是头而是胃。在中国历史中,胃从未缺席,缺席的是食物,中国自古就是一个为胃奔忙的国家。中国最早的出土器物,许多都与饮食有着密切的关系。郭沫若认为:“中国的古物属于有史时期的只出到商代。”(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 郭沫若卷》,第十四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郭氏所说的古物,即指商周青铜器。在这个青铜器的家族中,礼器占有最显赫的地位。而这些礼器,则全部为烹炊器、食器、酒器和水器。它们有着夸张的体量和繁复的纹式,人们为它们准确了精确的称呼:鼎、鬲、甗(烹炊器),簋、簠、敦、豆(食器),尊、彝、瓿、罍、壶、禁(酒器),盉、鉴(水器)等。(王国维说:“(古器)形制之学,实为宋人所擅扬,凡传世古礼器之名,皆宋人之所定也。”见《王国维文集》,第4卷,第123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而在商周青铜纹饰中,一种食量巨大的神兽——饕餮,更是频繁出现。这表明了古人对于饮食的敬畏和礼遇。显然,这些笨重的青铜器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适用,它们不是我们所热爱的火锅,可供我们赤膊上阵,紧密围绕在它们周围,放肆地饮酒和流汗,它们出现在最庄严的场合上,有精致的礼仪与它们相呼应,正是这种烟雾缭绕的神秘气氛,把食物推向神圣的地位。古代的帝王们把“鼎”视为镇国之宝、传国之器,把攫取权力称作“问鼎”,而鼎的核心,正是食物。祭祀者以最坚硬的物质安置食物和保卫他们的胃。他们会在神灵享用完以后,分享礼器中的牺牲供品。所谓“钟鸣鼎食”,是身体满足的最高境界。我们已经无法与那些风雅的古代贵族谋面,任何尊贵的身体都将被时间所摧毁,只有那些青铜器,作为身体欲望的物化形式,万古长存。那些被数千年前的人们大肆夸张并且顶礼膜拜的巨大餐具,始终如一地表达着它们的意志。自甲骨文之后,中国的象形文字开始出现在这些巨大餐具的内部,并自周代开始大量繁衍。因而,中国的文字史与饮食史保持着暧昧的关系。郭沫若认为“商代是中国历史的真正的起头”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 郭沫若卷》,第15页),他说:“在商代还只是文字构造的途中,那末唐、虞时代绝对做不出《帝典》、《皋陶谟》、《禹贡》,在黄帝时代更绝对做不出《内经素问》以及已经消灭的一切道书。更在以前的甚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更不用说了。”(同上)“《尚书》是开始于唐、虞,《史记》是开始于黄帝,但这些都是靠不住的。”(同上书,第14页)他用枯瘦的手指指引我们的视线,在文明史的源头,我们透过那些绿锈斑斓的巨大青铜器,窥见了自己的身体和胃。
但是那些器皿无论怎样精美繁复,并不能使胃的欲望得到充分满足,相反,使它们更加躁动不安。中国人对于饥饿有特殊的记忆,甚至有巨大的民族创伤。中国古代文献中对于饥荒有着严格的量化标准,《彀梁传》的定义为:“五谷不升为大饥;一谷不升谓之(口+兼);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康;五谷不升谓之大侵。”《墨子》说:“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馑。”技术标准各不相同,但至少说明当时饥荒五花八门,已到必须制定统一标准的地步。据历史学家邓拓在他著名的《中国救荒史》中透露:“我国灾荒之多,世界罕有,就文献可考的记载来看,从公元前18世纪,直到公元20世纪的今日,将近四千年间,几乎无年不灾,也几乎无年不荒;西欧学者甚至称我国为‘饥荒的国度’(The Land of Famine)”(邓拓:《中国救荒史》,见《邓拓文集》,第二卷,第9页,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如果说汉以前的记载,可靠性过小,那末,我们就从汉立国以后计算,即从公元前206年起计算,到1936年止,共计2142年。这期间灾害总数已达5150次,平均约每四个月强便有一次。”(同上,第41页。)“据过去官方的和半官方的统计材料,我国农村人口死亡率约为千分之二十五至二十六,即平均每年每千人中约死25人至26人。除印度外,这实是世界各国最高的死亡率。而绵延不绝的灾荒,实是造成这最高死亡率的一个重要原因。”(同上,第99页。有关中国历史上大饥荒的记载曾见邓拓编制的《中国历代救荒大事年表》,见上书,第352-362页。)
从古至今,描写饥饿的作品并不罕见。《周书》把吃饭列为“八书”(八件国家大事)之首,《礼记》亦将“饮食男女”上升到“人之大欲”的高度。民国大总统有句名言:“有饭大家吃。”鲁迅亦曾说:“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80多年前,血性青年毛泽东曾在《湘江评论》上写道:“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的问题最大。” (毛泽东:《〈湘江评论〉创刊宣言》,原载《湘江评论》创刊号,1919年7月14日。)“我们关在洞庭湖大门里的青年,实在是饿极了!我们的肚子固然是饿,我们的脑筋尤饿!替我们办理食物的厨师们,太没本钱。我们无法!我们唯有起而自办!这是我们饿极了的哀声!”(毛泽东:《我们饿极了》,原载《湘江评论》创刊号,1919年7月14日;收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332页,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胃的状态决定意识,一个人在饭前和饭后的态度,常常判若两人。以先生的敏锐,自然不会忽视那个埋伏很深的,他把胃的作用表述到极致,所以先生把自己的某种观点称为“唯饭史观”。
作为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饥饿是客观存在的。一个正常人,只要三顿不吃饭,就会赞同这个观点。毛在1960年10月27日草拟《中共中央批转山西省委关于农村劳动力问题的报告》时指出:“人是每天要吃饭的,不论办工业、办交通、办教育、搞基本建设,办任何一项事业,都离不开粮食。每个共产党员都不应当忘记这个简单的千真万确的道理。”(见《资料选编》,第256页,1967年印制,无出版单位)显然,这一“千真万确的道理”是来自胃部的常识,并不需要以中央文件的形式告知。然而人们对于饥饿的解读却是大相径庭。相同的饥饿感,却构成了人类千差万别的饥饿意识形态。基督面对的诱惑之一是:把遍地的石头变成面包。面包是一个重大的象征,也是人类生活的一个基本难题。耶稣对这一诱惑的拒绝,是他视面包、物质的力量为奴役的力量。耶稣认为:“人不只是单靠面包活着的。”别尔嘉耶夫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包裹在他的提问中:“莫非只有丧失面包,才能获得自由?”宗教指导人类使用精神的力量战胜身体的本能。为了精神的自由,牺牲身体是必要的。因而,饥饿以及它所代表的身体苦难,是人类精神进化过程必须战胜的困境。
《一块银元》则企图从社会学的角度解读饥饿。它证明了饥饿是无法回避的,同时想方设法在身体的饥饿与旧的社会秩序之间建立起一个等式,即:
旧社会=饥饿
这一公式等于否认了以饥饿为代表的身体苦难是与生俱来的,就像胃是与生俱来的,而认为它是由历史环境、社会秩序造成的,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就是说,它是可变的,是可以控制、克服,甚至解决的。解决它的惟一途径就是改变历史环境和社会秩序,而达到这一目的,只有通过革命。柳青深谙此道,所以,他在《创业史》开篇便写:“1929年,就是陕西饥饿史上有名的民国十八年。阴历十月间,下了第一场雪。这时,从渭北高原漫下来拖儿带女的饥民,已经充满了下堡村的街道。村里的庙宇、祠堂、碾房、磨棚,全被那些操着外乡口音的逃难者,不分男女塞满了。雪后的几天,下堡村的人,每天早晨都带着钁头和铁锹,去掩埋夜间倒毙在路上的无名尸首。”(柳青:《创业史》,第一部,第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饥饿是旧社会的专利,而与革命建立起来的新秩序无缘。革命者不仅从饥饿中寻找到了革命的动因,而且成功地规避了对于饥饿的责任。邓拓在《中国救荒史》中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必将大祸临头。于是,“文化大革命”对这本书作出如下判决:“在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反动的蒋家王朝,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无比深重的灾难,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进行了推翻蒋家王朝的革命斗争。就在这个时候,邓拓抛出了恶毒攻击中国工农红军,攻击农民起义,为国民党歌功颂德、涂脂抹粉的《中国救荒史》,……为历代帝王和蒋家王朝的残酷统治和剥削开脱罪责。其政治目的就是挽救和维护摇摇欲坠的蒋家王朝的反动统治。这就是1937年《中国救荒史》出笼的背景和目的……”(《毒草及有严重错误图书批判提要》(三百五十种),第页,北京图书馆无产阶级革命派《毒草图书批判提要》编辑小组、揭发中国赫鲁晓夫破坏毛主席著作出版发行罪行展览办公室,1966年印行)
将饥饿与旧制度之间建立起逻辑关系,是《一块银元》所要完成的使命。用故事的讲述者的话说:“这块银元是历史的见证!它的来历本身就是对万恶的地主资产阶级的愤怒控诉和批判。在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像我这样被夺去亲人、受尽折磨的苦孩子,何止千千万!哪一家劳动人民没有一本血泪账啊!”(《一块银元》,第77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版)革命伦理学就是这样通过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家庭的历史,圆满地完成了它的叙事。这个叙事实际上通过一个三段论完成的:
大前提:旧社会=饥饿
小前提:人们反对饥饿
结论:人们反对旧社会
宗教通过节制欲望来克服饥饿,而革命则通过重建社会秩序来做到这一点。所以,争取吃饱饭,成为许多革命者最朴素的革命动机。也就是说,革命已经成为濒死者生存下去的惟一机会。这等于告诉我们,对革命的煽动,不是由什么理论,而是由胃完成的。胃是最彻底的革命旗帜,革命事业将在它的指引下奋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