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来鸿
去你妈的,浑球,你以为我恨你是因为你说过:大后门污秽肮脏,臭气冲天,地乱门那些牛逼方阵散发出来的是愚蠢和野蛮的气息吗?否,你错了。我恨你是因为你给你家乡的亲人写过一封信,是因为你最近写的那本书。这本书叫什么来着?是《荒谬斯坦》?还是《多罗之歌》?
你在信中向老家的亲人报告说:“请你们放心,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从某些意义上说,这儿也许是我今生今世在这颗星球上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尘世天堂了。这儿的生活是如此的舒适、安逸、稳妥,简直超过了我的预期,甚至超过了我的想象。就真话给你们直说了吧,我们在老家不能享受的自由,这儿全有。请想想看,是全有啊!一个都不拉下。比如,这儿有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的自由;有随意扔垃圾、丢纸屑、甩烟头的自由;有骂脏话、吐秽语、放粗言的自由;有吃喝嫖赌的自由,有大打出手、公开抢劫、及时行乐的自由;有不考虑他人感受、不顾及他人想法的自由;有只追求财粗、位高、官大、权重,进而视之为人生唯一牛拜与体面的自由;有争当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为荣的自由;有不以机会主义、取巧主义、庸俗主义、献媚主义、变节主义为耻的自由;甚至有去国家化、去道德化、去精神化的最彻底、最决绝的自由;有犯罪的自由,违法乱纪的自由。一句话,世界几千年来想去克制,文化几百年来想去压抑的人类所有的低级自由、垃圾自由,这儿可以说是存货齐全,应有尽有。”
浑球,你在干吗呢?你以为你还说得不够吗?你在信中说:“这儿的人们好玩得很哩,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趴着、躬着的,很少有蹲势、坐姿,更不要说什么站态了。这儿没有站立的概念,关于人伸展站立的形象,要不就是几千年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下子,到今儿早已全无踪影了,要不就是魂儿在这方面连芽尖都没有发过,与今世相隔少说也有一万年之遥,遥不可及呀。所以,坐姿就成了这儿的形态极阈,举止大限,成了一根跳不过去的竿,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相当于凡常的地平线就成了值得人们勇于去攀登的珠穆朗玛峰。在这儿,相对趴,躬就是美好;相对躬,蹲就是理想;相对蹲,坐就是幸福。站立是绝对禁止,绝对没有的。没有那个动作的标准参照啊!妈妈哟,这儿的人们真是有趣得很哩,趴者常常对躬者流口水;躬者经常对蹲者犯红眼病;蹲者又时不时地对坐者抛媚眼,说本是爱慕的风凉话。所谓躬者的美好,那是因为他在对照趴者以昔比今;所谓蹲者的理想,那是因为他在参考躬者纵向回溯;所谓坐者的理想,那是因为他在惦记蹲者忆苦思甜。”
浑球,我知道你没有说够。老子明白你说的人伸展站立的形象是什么意思。那不就是人的三维、三向、三数、三标、三高吗?那不就是人的三维齐全、三向并举、三数谐调、三标匀称、三高均衡吗?我清楚,人是“三”的聚合、混合,组合,人是“三”的构成、汇成、集成。我不但清楚这“三”分别是指:财经、政治、精神,我还清楚它们分别指涉:人的温饱、道德、自由,真正的自由。你不是说这儿的人不讲道德,不讲精神吗?其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这儿的人把政治的神经全麻醉死了,把精神的筋骨全剔除干净了吗?只剩下一个只对财物反应过敏,反应过度的躯体吗?按照你的说法,在这样一种别具情趣的生活前提下,在这样一种别具风格的生存氛围中,这儿的人们还能干啥呀?还能干啥?不外打着红旗反红旗,打着国家反国家;打着文化反文化,打着精神反精神呀!还能干啥?只对财物作最积极、最勇敢、最热烈、最饱满、最凶狠、最歹毒、最惊心动魄的响应。于是,混乱、癫疯、拥堵、阻塞、胶着、痴呆、麻木、不仁、非义、强暴、粗野、混账、下邪肿块、恶性脓包、物质毒瘤、金钱血栓、欲望艾滋,来了,一鼓足气,一泄火地来了。而对另二板书:政治与精神的科目却竭尽勾除与遗忘之能事,仿佛它们是逍遥人生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而后快绝不心甘。
浑球呀,你好狠!这我就惊奇了,傻眼了。你刚来才几天,就怎么知道这儿是团体操的天堂,集体舞的乐园呢?你龟儿哪里来的这么优异的直觉,这等非凡的才干呢?刚来几天,竟然眼看得这么正,脉摸得这般准!老子真是服了你了。下面的话不是你说的吗?你说:“团体操、集体舞的流行与盛行必然出自民穷国富、心小体大的地方,必然出自集强个弱、表金内絮的场所。它们是人民的兴奋剂、强心针、麻痹药、摇头丸、营养液、富氧水、伟哥、自慰器、活筋散、专治偏瘫的秘方,独防脑痴的祖传。但团体操、集体舞的演出及其效力却是有严格之条件的。比如说,演出的投入、准备、操练,它们的成本你怎么算?你算得清吗?首先它需要大量的练习、预演,这里面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其成本之巨肯定会吓死百块来摆起。其次,正演之际,它需要舞台、灯光、背景、舞美、道具、装束、音响的精心配合。最后,观看肯定是有距离规制的,要么是与舞台有隔的现场观众席,要么是远离剧场的远距离俯瞰、瞭望、扫视,或者坐在自个儿的家中面对高科技合成的光闪视频。晃眼看,不过脑,团体操、集体舞很容易给人一种宏大、牛拜、气势袭人的眩晕感,一种脑充血似的昏厥性陶醉感。但这原本是团体操、集体舞内涵的题中之意,文中之词。是它们的预设、初衷、原义。殊不知团体操、集体舞之妙,妙就妙在这里。当然,衰,也是衰在此处。说它妙,是因为它用最虚假的玩出了最真实的,用最虚弱的弄出了最强大的,用最阴霾的变出了最光灿的,用最稚嫰的幻出了最老练的,用最熊的整出了最牛的。说它衰,是因为一种恶性循环的机制由此可获新生,借此得以永存。愈衰愈练,愈弱愈演。成了不练不行,不演不成。不练就撑不住,不演就座不稳。心头慌啊,巴不得隔三差五就来一下,一月半载就整一回。难怪这儿有那么多的节日、仪式、庆典、活动哩,一会儿海上,一会儿陆地,一会儿短乱街,一会儿歪阳门。但有没有人想过:海上发飙与渔船被轰,卫队示威与海盗人质,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你不是牛吗?我就轰你一炮,逮你几个,看你啷个办?真格子的,你就给我亮几手啊。不也就是跟龟孙子似的瞎了,熄了,蔫了吗?我看你给装的,还不如不作无为,原地不动,稳坐钓鱼台哩!哈比,真笨!真笨,哈比!”
混球,我恨你,因为你公然在你的书中写出了这样的话:“我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像五腥谷这样的地方居然能与文明世界与时俱进,与时共存,马里兰的芬代尔居然能和金口河的黑竹沟共用一个大气层,华盛顿的方尖碑居然能与五腥谷的纪念堂共享一颗大太阳。就像我在高中时始终没有弄清楚的数学概念‘如果……那么……’一样。如果五腥谷存在,那么西方就是个传说;反之,如果五腥谷不存在,那么,也只有在那时,西方才是真正存在的。怪不得这儿的年轻人一上网就要说‘突破封锁’,一旦出国就要叫‘闯关’,好像五腥谷是敌占区,沦陷区似的,是被一个巨大的公共疫情封锁线包围着似的。要么你留在麻风病人的隔离区里,要么你就冲出去,冲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说不定与此同时还试着把你的病毒传染给别人哩。”
混球呀,混球,我看你是揭开了砂锅,刨开了老底,破解了魔术,我恨你。混球!
——选自小说《五腥谷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