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只做一个文人


  

一.

年少才高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说这话时,带着才女的傲物之情。时光穿梭千年,在那个盛世唐朝,生于书香世家的王勃,名动天下时,他九岁的人生中只有鲜花与掌声,颂扬与赞叹。

 

书房、条案以及院墙上方四角形的天空是他短暂儿童生涯的全部记忆。官宦之家,父严母慈,读书求功名是男儿天经地义的选择。当院墙外面别人家的孩子在尽情嬉戏时,王勃日夜在书房中苦读诗书。书是唯一陪伴他的伙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王勃相信,文才能够给他一切的光荣与梦想。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有些很重要的事情,书里没有讲。

 

六岁能文,九岁读大儒颜师古的《汉书注》而著《汉书指瑕》十卷,在世人的称赞中,王勃看到了一向严厉的父亲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喜悦与期待。父亲,我终于看到你笑了,博学而多才的父亲,你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成为你的骄傲,成为王氏家族的骄傲。

 

    作为天才少年的王勃,脾性是孤傲的,同龄的孩子还在嬉闹之时,他已席席然出入于文人墨客堂上,吟诗作对,并尽情享受着赞誉和夸奖。

 

二.

少年得志

 

沛王府。

皇子身畔的王勃,白衣胜雪,意气风发。

 

与沛王李贤畅谈古今、吟诗作对,他的敏捷才思、华彩文章,让李贤对他深深器重。

 

那一日,好友将任蜀州少府,王勃赋诗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千古传颂的名篇佳句,写满了少年王勃的踌躇满志。好男儿志存高远,相隔万里也是咫尺天涯。年少才高,前程似锦,前方还有太多精彩等着去采撷,哭哭啼啼的送别还是免了吧。

 

那一年的王勃,纵使离别也是如此豪迈。

 

豪迈的王勃陶醉于鲜花和掌声,却不曾看到,在沛王身畔策马扬鞭之时,他的身后有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嫉妒浓得化不开,像要滴出血来。那是他沛王府的同僚。他轻挥素手,与沛王绝尘而去。诗书礼乐之中长大的他,从不知道人心的诡谲,也没有人对他讲过伴君如伴虎。此时,他的眼里只有沛王,这个贵为皇子却如此赏识自己的同龄人。士为知已者死,身后的那些眼神,他永远都不会看到。

 

三.

檄英王鸡

 

祸起萧墙的是那篇著名的玩笑之作,那是一篇檄文,即挑战书,不是向人挑战,是向鸡挑战。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鸡,那是英王的鸡。

 

皇宫是一个巨大的金丝鸟笼,出生在帝王之家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从一出生起,皇子们就在母亲的教导下背负起了吸引伟大的父皇大人眼球的重任。母以子贵,这是那个年代的女人能够争取的最大事业。锦衣玉食的代价是自由的完全丧失。不同于王勃们读书为了求取功名光宗耀祖,皇子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在刀光剑影的宫闱中努力的活下去,并且比其他皇子讨得更多父皇的欢心。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切有悖于皇族使命的爱好都是被禁止的。好在,李唐王朝在马上得了天下,因此,蹴鞠、斗鸡等体育运动还是可以自由进行的。

 

英王和沛王尤爱斗鸡,这一日,沛王千金觅得身经百战的雄鸡小白一只,与英王的常胜将军小黑摆开擂台,准备开战。

沛王兴致高昂,小黑已连胜数月,这次重金觅得的小白定叫它铩羽而归!

战鼓声声为鸡鸣,对十七岁的王勃而言,沛王就是他的全部荣耀,忠孝是古圣先贤传递给他的人生法则。《檄英王鸡》喷薄而出,沛王振奋,英王怒目,斗鸡转为人斗。

 

如果不是有人经过,这个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场景也只不过是皇宫中寂寥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然而,这个偶然的路过,改写了才子王勃的命运。

这个路过的人,是沛王的父皇——唐高宗李治。

 

一篇《檄英王鸡》,两个衣衫不整的皇子,以及遍地鸡毛……

 

中国的帝王史向来写满了人世间最悲惨的手足相残的剧集,玄武门前,建成、元吉的鲜血铺就了贞观之治的台阶,李治也是九死一生才坐稳銮驾,就在沛王和英王之前,李治已痛失数个爱子,有些尚是襁褓中的婴孩。

战书,虽然是给一只鸡的,这还是触动了高宗最大的禁忌。高宗龙颜大怒,狠狠的斥责王勃,并立即下诏废除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

 

四.

远避蜀地

 

一夜之间从王府座上宾变为布衣草芥,命运给了这个骄傲的才子第一次示警。

 

从小就发奋读书要求取功名,现在连皇帝都给得罪了,还求个什么功名?如今也无颜面见父母亲人,天下之大,何处有我王勃容身之处?罢罢罢,就此远走他乡吧。羞愤的王勃远避蜀地,以诗遣怀。

然而,王勃此时的诗作已经变得感时伤怀,郁郁寡欢。

同是送别,沛王府时豪气干云,此时已变得悲苦凄迷。

《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大唐盛世,士人入仕,致君尧舜,建功立业,是男儿唯一的荣耀。就这样消沉下去吗?一个个不眠之夜,王勃一边不断的问自己,一边思念着父母,思念着家乡,回忆着长安歌舞升平的日子。

 

三年后,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得补虢州参军,参军是一个    的官职,相当于今天的      。官不嫌小,能当就好,好歹已从庶民回到仕途。王勃走马上任,重新燃起对人生的希望。

至孝的王勃曾因着“人子不可不知医”的缘故拜长安名医曹元为师并尽得其真传。虢州盛产草药,这让深通医理的王勃如鱼得水,漫游于山水之间,每一株草药都在向他微笑,每一朵山花都在为他轻舞。他才24岁,前方的路还有很长,一切都还有时间。父亲啊,我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浪子,我依然会是你的骄傲!

 

然而,命运再次跟这位才子开了个玩笑。

 

五.

藏匿官奴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山野间鲜花盛开,碧草如织。

一个灵秀清俊的青年踯躅山间,把酒吟诗,

粗旧的葛衣掩不住他耀目的光芒,那华彩的红日仿佛也只能作为他浅酌低唱的背景陪衬。

 

17岁初出长安后,王勃很久不曾有过如此闲适的心情,如果不是一阵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他还会继续安享这明媚的春光。

 

循声望去,王勃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老人,枯瘦的手臂露在褴褛的衣衫外,伤口上的脓血还在不断的流出。精通医道的王勃知道,这个老人,再不救治很快就将死去。王勃把他背回了家悉心医治,他却不知,这一背,他和老人的两条生命都将背付黄泉。如果可以看到结局,他是否也会任由这老人在山中自生自灭?

 

老人在王勃的回春妙手之下日渐好转,为了照料他,王勃已经几天未出家门,他不知道,家门外的空气已经剑拔弩张。这日出门采药,看到官府画影图形的通缉令,才知道被他救起的老人,竟是逃跑的官奴。

 

他采药的手抖了,他知道私藏官奴是什么罪过,回到家中,看着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老人,他想将他交还官家,但一入官府,这个逃跑的老人必死无疑,如不送还,一旦被发现,自己也是死罪难逃。

 

生命到底价值几何?

 

我为士人,命便高贵,他为官奴,命即下贱?

 

我从官宦之家降生之时,是谁为我的命定了价?既定了价,又为何漂零异乡?

 

官兵破门而入的时候,由于未能持续施救,老人已经停止呼吸。王勃枯坐尸体前,眼神迷离,神志混乱,少年头,似已白。

 

六.

大难不死

 

天牢中关着的都是死囚——政治犯。

这些死囚,个个都是曾经的朝堂重臣、名门之后,都有过锦衣玉食、位列朝纲的风光往事。

伴君如伴虎,帝王冲冠一怒,一切机关算尽,一切功名利禄,尽成空。

 

死囚们在日复一日的关押和拷打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然而,        朝廷大赦天下,王勃私藏官奴案被打回刑部重新议罪,鉴于高宗时有挑拨皇子关系的前科,二罪并罚,死罪虽免,然终生永不得续用。王勃父王福峙,教子无方,贬为交趾县令。

 

王勃的心在流血。

 

父亲啊,我一直想做你的骄傲,可是却非但自身难保,反而连累你被贬到蛮荒之地!父亲啊,我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为什么我竭尽全力也无法为君王尽忠,对父母尽孝?究竟如何才是忠孝之道?父亲啊,以你的博学,可以告诉我吗?

 

七.

滕王阁序

 

带着解不开的愁思,王勃日日漂泊,他想去交趾看他的父亲,可是又害怕去面对那个他日夜牵挂、流落异乡的凄凉老人。

 

日复一日,呼酒买醉,寄情山水诗词,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27岁的王维,已不复是当年的翩翩佳公子,伴随着自责的流浪生活,使他平添了岁月的风霜和深深的忧郁。

 

在春华秋实的原野之间,在过尽千帆的江褚之上,在月华如水的夜色之中,他常常自问,自己的才华到底有什么价值,他也仰问苍天,是否天妒英才。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世人所称道的才华,而换取在家乡承欢父母膝下,与父兄把酒吟诗,尽享天伦之乐。我的父亲啊,我该怎么办?我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我在这世间的使命又是什么?父亲啊,您一定知道答案!请等等我,请不要再为我伤怀。漂泊的浪子不再羞愧,现在就要去交趾聆听您的教诲!

 

南昌在去交趾的途中。

 

这一日,夕阳西下,王勃行船至南昌,适逢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重阳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王勃的才名久在世间流传,船行之间,早被那都督邀入阁中。美酒令人醉,美景令人悲,一首《滕王阁序》一挥而就,妙笔天上来,艳惊四座。

 

这是才子王勃留给世人最后的绝唱。序中还有对父亲的眷恋和对未来的惆怅。

 

曲终人散,才子的船继续前行,扁舟一叶,翩然入海,海的那端,有我日夜思念的父亲。

 

八.

不如归去

 

离交趾越来越近了,父亲,不肖的王勃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了。

 

离家之时,我只有十二岁,带着年少轻狂,踏出家门时,我对你说,父亲,我会是你的骄傲,不出人头地,我决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回首时,十五年已过,父亲,我的头发白了,面颊不再有童子的红润,皱纹已悄悄爬上额头。父亲,你还认识我吗?

 

父亲,我要回来了,可却不是衣锦还乡,父亲,你在交趾,是否也常忆起不肖儿?你怪我吗?你失望吗?父亲……

 

海上无风三尺浪,浪花和缓的轻抚着王勃的船舷,在白色的浪花中,王勃似乎看到了父亲花白的头发。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水,枯燥而乏味,像自己了无希望的人生……

 

王勃闭上眼睛,安静的躺在了船舱之上,下一个浪头抚过来时,他的身体随着波涛融入了那一望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