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忆 母 亲(散文)
潘永修
母亲离世已够四年了。从老人家去世那一天起,我就打算写篇文章纪念她。可每当我展开稿纸摸起笔来,那巨大的悲痛、强烈的思念像潮水般涌来,使我不能自持。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另一种心情——负疚和自责——又在我心田里滋生蔓延开来,令我惶惑不安。于是我还是要强压住心头的哀痛写下去、写下去……
我是母亲所生六个孩儿中的最末一个。前三个姐姐都没长大成人,活下来的就只有哥哥、姐姐和我。在我刚出满月的时候,母亲得了伤寒病,一躺就是四个月。头发落光了,指甲蜕掉了。我没得奶水吃,饿得黄皮刮瘦,像只小癞猫儿,连大声哭都不会,人人都说我活不成了。四个月后,母亲从病魔中挣扎出来,我才得救了。后来,母亲常唸叨:“我要是好不了,你也早喂狗了!”是的,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深深懂得:我的生命线和母亲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我们家属于中农,十五亩地一头牛。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中年时得了一种叫“膈疝”的病,又黄又瘦,成天心口疼,一疼起来就趴在床上呻吟不止,什么活儿也不能干,只知道赶集串会,花钱买好吃的。那时,哥上小学,姐姐还小,地里庄稼活全靠亲戚邻居帮忙。赶到农忙时,母亲忙完地里忙家里,做饭、送饭、打水、淘草、喂牲口。天黑了,还要背土垫牲口圈。过度的劳累戕害了她的身体。从我能记事起,母亲就时常腰腿疼,身上没断过又黑又硬的膏药。夜里,我常常被她那痛苦的呻吟惊醒。
在我记忆里,母亲走路都是向左倾斜着身子,仿佛快要摔倒的样子。可母亲从来不拄拐杖,她得从早到晚地做活,没有工夫拄拐杖,一直到老,都没养成拄棍的习惯。
母亲中等身材,脚极小,没有多大力气。但她有一双勤劳的手,这手像男人家一样,骨节粗大,纹络粗糙,手掌有层厚厚的趼子,手背布满着条条青筋。唯有那右手中指戴的铜顶针,表明这是一双女人的手。母亲的手虽粗大,可很灵巧,纺花织布、插花描云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小时候的铃铛帽、花兜肚、花枕头,都是出自于母亲手下。因为式样好看,常常被人们借去当样子。母亲有时候也替人家剪裁,只是母亲实在太忙了,人家不好意思再劳累她。
母亲心地善良,很能周济穷人。我家虽不富裕,但毕竟有十几亩地,日子过得没有漏洞。左邻右舍有了难处,都好向我家求助。母亲总是尽其所能,倾箧相助。春天借粮食的,出门借盘缠的,经常不断。有时是这家刚还来,那家就接过去了。有时因为把米面借给人家,自家倒断了顿儿。平常,有讨饭的,母亲总是吩咐我们多拿干粮打发,而且要快,不要叫人家在门口苦等。那时,我家有一条大花狗,一有要饭的上门,母亲就命我们先把狗眼儿捂上,免得狗汪汪起来吓着人家。街上来了说书唱戏的,母亲做饭时都有意多下米多蒸干粮。夜里,还要把我家的车屋腾出来给人家住。母亲很喜欢听戏,不管多么忙,总要挤出点滴时间来去听唱。我童年的许多夜晚都是躺在母亲怀里,听着那嘣哒嘣哒的三弦声朦胧入睡的。
母亲有一副极脆弱的心肠。听书看戏,时常感动得泪流满面。《秦雪梅吊孝》、《陈三两爬堂》这一类哭戏,她不知听过多少遍,可每有唱的,还是要听,边听边流泪。哪家有了丧事,看人家呼天抢地地哭号,母亲就止不住饮泣,那汩汩流淌的泪水并不比孝子少多少。
由于过度劳累,母亲的身体早早就垮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放学回家,院里冷清清的,靠门放着一辆自行车。屋里,父亲正陪一位文质彬彬的陌生人喝茶。里间屋里点着灯,母亲倚坐在床上,十几岁的姐姐蹲在床前,握着母亲的手。床前地板上,有一滩褐红闪光的东西,空气中隐隐有一股血腥味儿。凭直觉我断定那一定是血。哪来的血呀?我再看母亲,才发觉气色不对,面色枯黄,嘴唇苍白,嘴角边还沾着一点凝结的血迹。我蓦然记起祖母说过:有一种病叫“血瘀”,大口大口地吐血,直到把全身的血吐完,到死。我的心一把揪上来,浑身打战战,若不是外屋里坐着陌生人,我会一头扑到娘怀里大哭起来。
听说话,外面那人是个不甚高明的乡村医生。父亲问是不是血瘀?医生既不肯定是,也不完全否认,只是唔唔哝哝说了几句“不当紧”,开了一剂药就去了。
那晚上我们都没吃饭,姐姐哭,我也哭,奶奶和父亲发愁。那年我才八岁,在我眼里只有母爱。若是没有了娘,我连一时一刻也不能活,干脆一头碰死了事。这便是我幼小心灵里埋下的第一个创伤。
后来经诊断,母亲得的是肺气管扩张,也是劳累所致。经多方医治,母亲的身体又慢慢恢复过来,又担起了繁重的家务。不过,时常会犯。打那以后,我们姊妹都变得勤快了。姐姐为了替母亲分担家务,毅然从第五册上退了学。我也不再那么淘气了。一九五六年,哥哥高小毕业,本来可以升入中学的(他一直是班里的高才生),也是因为家里没人做活,放弃了升学考试。回乡后正赶上成立农业合作社,我家向社里投资了十五亩地两头牛一辆车,我哥在社里当了会计,父亲那年身体稍好些,也在社里担了一点职务。爷儿俩经常向母亲灌输激进思想。我们家很快就成了激进之家。五八年成立大伙房时,我家把新粮陈粮一齐上缴,一个粮粒儿不剩。事后母亲说:一辈子就这一次,她完全听从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主见。结果,教训也是惨痛的。五九到六一年三年间,我家相继失去了亲祖母、大姑母、父亲三位亲人。母亲自己也一度染上了水肿病。
在这以后,哥哥参军,姐姐出嫁,我也从小学升入县一中。经历了大饥荒之后的农村经济,正在一步步复苏好转,没承想,六六年又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在一中“造反”的我,时常隔两三个月不回家,风云变幻,三派鼎立,文攻武卫,拚杀恶斗,恐怖谣言像伤寒菌一样四下传播。祖母(义祖母)、母亲二老在家,孤苦无靠,惶惶然不可终日。每天只是眼巴巴地向村外大道上望呵望呵,望眼欲穿。
一天下午,我回家。母亲正在南屋里捶豆,挣扎着想起来,我不让。她抬头望我,因是逆光,额首紧蹙,眯着眼。两三个月不见,母亲添了好多华发,脸也瘦削了,皮肤松弛,凭添了许多皱纹,眼里布满了红丝。我感到鼻子发酸,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母亲也一时语塞,低了头,重又捶豆。黄的豆粒儿崩出来,清的泪水滴下去,啪哒,啪哒,把手背都打湿了。
过了好一阵,母亲小声问我:“又胡斗了吗?”母亲不懂“武斗”,只会说“胡斗”。
“……没有。”我嗫嚅半天,挤出两个字。其实,我上午刚刚卷入了一场邂逅战,砖头瓦块嗖嗖乱飞,而且我脑袋上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到那时还隐隐作痛呢!
“不要跟人家胡斗了,安安生生上学多好。唉,谁兴这咋哎!你哥在部队上,你姐不在跟前,就数你小,你又一心迷在这上头,……我成天把心提溜着……”娘忍不住哽咽起来。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悄悄地在早先供奉神龛的地方(神龛早被掠去付之一炬了),铺上蒲团,双膝跪下,嘴里念念叨叨,足足为我祈祷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神灵终于没能阻止我进城,重新卷入战斗营垒,接着一次次武斗,“誓死捍卫”,“坚决摧毁”,钢枪,土炮……最后当我死里遗生,再次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可恶的结核菌已经在我右肺中安营扎寨了。自此,母亲又成天为我煎药,做饭,加强营养。此波未平,彼波又起,在“六Ο五七”部队的哥哥由全军“支左模范”一下子降为“五一六分子”,解甲归田不说,又强行专案审查。母亲只知大自然的风暴能刮折庄稼,却不知道政治风云竟会如此险恶。这一个接一个的灾难,我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承受的?那漫漫的长夜,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人都是过的孩子的日子!”这是母亲晚年的一句口头禅。
母亲先后为哥嫂拉扯了五个孩子,又为看护我的两个孩子耗尽了心血,渐渐地衰老了。眼花、耳聋、牙齿脱落、脑子迟钝、说话也絮叨了。早年的腰腿疼更加重了,走路趔趔趄趄。她自己常说:“人老了,不中用了!”“人老了,不长好了!”
我和爱人都是七一年进城工作的,所谓贫下中“工”,两人工资合起来不到半百,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们的原则是吃粗吃饱,有点精细的,先顾小的,再疼老的。其实,真正到老人嘴里的,已寥寥无几。所谓孝敬只不过是多照料孩子,多刷碗洗衣,尽可能分担母亲的劳累而已。那时我只想:过几年国家富强了,人民富裕了,到那时在再好好孝敬母亲。
我们爱看电影,每次都用自行车带母亲去,“物质不足精神补”。可母亲并不喜看,她说:“有啥看的,一个一个大白脸,又听不清说啥。”母亲爱听戏,但又看不惯方海珍、江水英。她老想看秦香连、陈三两,可那时又不兴。后来一旦兴了,她老人家却又……
七八年,母亲正好七十三岁,是个很不吉利的年头。俗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来去。”一天清晨,母亲叫我到她床前:“你摸摸,我这儿有个疙瘩儿。”说得很轻松,就好像说“有点骚痒”一样简单。要真是有点儿骚痒就好了。不,那是一个肿块,在腹部下方,已有鸡卵那么大,形状不规则,发硬。我即日拉她去医院,她在车上老是埋怨说:“我就是说说,看把你张狂的!”
化验,透视,几方会诊,怀疑是卵巢癌。
“什么?癌?”——不,不会,绝不会。母亲至少还要活十五年。在这之前,她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兵荒马乱的岁月,土匪地痞的威胁(父亲就曾被土匪绑过票),她担惊受怕,养老抚幼,遭苦巴难,含辛茹苦。现在好容易熬过来了,她老人家满可以度一个幸福晚年的,怎么会得癌呢?
我们兄弟俩护送母亲去济南确诊,不,应该说是去“排除”。坐在汽车里,我们有意避开正题不谈,像无事一样又说又笑。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走三十米宽的大马路,第一次看十几层高楼,第一次领会天地之广阔,生活之美好,也第一次在省肿瘤医院得到权威性的结论:“卵巢癌,已近晚期。”
我精神防御的最后一道堤坝一下崩溃了。我瞠目结舌。我想揍那医师,一拳头过去,揍他个人仰马翻。
在小病小恙面前,医生是仁慈的;而在不治之症面前,医生是无情的冷酷的残忍的,他见死不救。
“大夫,能否开刀切除?”
“不能,开刀影响大动脉。”
“能不能用放射治疗?”
“不行,人老了,支撑不了。”
“那么,你说怎么办?还有好法吗?大夫同志,求求您!”
“没有,回去服药,保守治疗。”
“大夫,您说,她……还能活多久?”
“少则四个月,多则十个月。”
……我们怔怔地出来,像作梦一样。我觉得天昏地暗,整个医院大楼都在倾斜、摇晃。
我本来是泛神论者,这一下子成了无神论者。什么“天地良心”、“恶善报应”,统统是假的,一切都是骗人!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束手无策!
于是,我们苦中作乐,带母亲去看趵突泉、大明湖、金牛公园。
我们走进豪华的汇泉饭店,“娘,你看看,想吃啥?”
“哟哟,”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吃啥呢?啥贱,就吃点啥吧!”
“看你!”我鼻子一酸,直想哭。
哥哥端了一盘新出锅的小笼蒸包,娘用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嚼得很仔细,咽得很认真。
“二儿,医生说我咋样?”娘忽然问我。
我强作镇静,说:“没事,有点发炎,回去吃吃药,就好了!……”再多说一字,就得哭出声来。
“嗐,这大城市也看啦,啥好东西都吃啦,死了也不亏啦!哈哈……”母亲笑得那么开朗、那么坦然、那么无牵无挂。
为了让母亲一辈子也能坐上一次火车,回返时,我们特意乘火车绕道济宁。
回到家里,众多亲戚来探望她。
我是最不愿意叫人怜悯的。我故意不把实情告诉别人。我心里也的确存有一丝的侥幸:兴许是医生诊断失误。谁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正确。那时我只希望所经的大夫都是低能之辈,是笨蛋、白痴才好。
当时有一种抗肿瘤药,价格昂贵,连服两个月,肿块有所缩小,但白血球也大量降低,遵照医嘱必须立即停药。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催我买药,我有三方面原因:一是托人捎因没带挂号证没有捎来;二因为这种药杀伤白血球太厉害,
我不主张用;三是药价昂贵,对我一个债台高筑的三级工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呵,我太卑鄙、太吝啬了!我这个可耻的不孝之子!至今想起来,都是一个莫大的缺憾和羞耻,在我心灵深处永远也洗刷不掉。
这年冬天,母亲在乡下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七九年四月又拉到城里来。五月中旬突然发病,最初作痢疾治,后来发现卵巢癌已有广泛转移,又立即治癌,注射氟脲嘧啶。两个礼拜后,药物扼制了癌体,也严重挫伤了身体元气。母亲不吃不喝,整日处于半睡眠状态,生命危在旦夕。我一面向远在新疆边陲的姐姐发急电,一面决定停止抗癌药。五天后,姐姐仓促赶来,母女相见抱头痛哭。停药后,母亲身体稍有好转,又能下床挪动了,便决定回到乡下去。
然而,祸不单行,姐夫锯大木发生事故,胯部粉碎性骨折,急需姐姐返疆护理。刚刚团聚的母女又洒泪而别。那时,姐姐还抱有幻想:也许母亲能持续好起来。可我明知,此一别必是永诀了。
八月,我被抽到工作队下乡蹲点,离老家距离又拉长了六十华里,来回十分不便。我只好与在供销社工作的哥哥轮流请假看护母亲。在工作队里,无论开会、读书、下棋,只要一想起母亲,我的心就突地往下一沉,狠不得即刻回到母亲身边。有一次,我问母亲想吃点什么?母亲想了想,只说了两样:水煎包和烧羊肉。每次回家我都捎些水煎包给她。但烧羊肉,几次进城都没买到。母亲最终也没吃到烧羊肉,这也是我心中的一大憾事。现在,我每次看到市面上的烧羊肉,心里就不由难过。对我来就,烧羊肉永远也食不甘味了。
至十月,母亲的癌体已全面扩散,体力十分衰弱,连翻
身都不能了。再继续注射氟脲嘧啶显然是不妥的。
十月十一日傍晚,我从工作队回家,站在母亲床前,母亲竟认不出是自己儿子。那时我心中异常沉痛。
夜里,我侍候在床前,实在熬不过时,就打个盹。母亲要用便盆了,为了不惊动我,自己伸手去取便盆。朦胧中我看到母亲那想做而又力不胜任的痛苦模样,我不由一阵心酸。
十二日晨,母亲听说我又带来了小包,强打精神吃了一点。打那,母亲再也不吃东西。十二至十五日,持续发高烧,打针也退不下。每天只喝一点水和炼乳。
最后几天,肿块疼痛难忍。再加几处褥疮。但母亲从没大声呻吟过。问她疼不疼,母亲怕我们心里难过,总是说:“有一点点。”并尽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都是用手紧压着那肿块,以减轻痛苦。娘呵,为了忍受剧痛,您付出了多大的毅力呀!
十八日凌晨,开始有痰。母亲自知不好,特嘱咐我们两句:一、穷儿不发富丧;二、兄弟之间和睦相处。
十九日,本是我三十岁生日。母亲抚摸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不是你八岁那年了……你们都成人了,我死了也放心了……”我深深依恋着母亲,止不住潸然泪下。
二十日喂炼乳时,母亲已咽不下,呼吸急促,时常有痰。下午五时,我们兄弟俩帮她翻身,只听母亲“哎哟”一声,哥问:“是哪里疼?”母亲已回答不出。气脉微弱,手指发凉。我和哥各握母亲一只手,母亲睁开眼,左右审视我们。那眼神是奇特而复杂的:诀别、依恋、难分难舍,既有乞求和哀怜,又有鼓励和信赖。就像我小的时候,母亲临出门反复嘱咐我时那样。最后把眼帘合上,脉搏越来越弱,吸气和呼气的间隔越来越长。每呼吸四五次就要停顿一下。停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深吸了一次,过四五秒钟,才呼出来。自此,母亲停止了呼吸……
娘呵,您到哪里去了?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了,再也不能偎依在您的身边,聆听您的絮语和教诲了!娘呵,您一辈子都是把好处留给别人,而把痛苦全由自己承担。您一辈子要求于人的甚少,而给予人的甚多。对人家是这样,对自己儿女也是这样。您操劳一辈子,受苦巴难一辈子,连一天清福也没享,就匆匆离开了我们!
娘,原谅我吧,我没有尽到儿子的孝心。我没能为排除您的病痛尽我最大的努力,您给予我的母爱,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报答,我还愿侍候您五年、十年……而您,总不愿拖累我们,匆匆地去了,去了!我将用什么来报答您呢?
我真希望有天堂,有来世,今生今世没有报答的恩情,在来生来世可以得到补偿。然而,却不能。我只得为此抱憾终生了。
谨书此文,以志哀。
(1983年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