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勇先生写的《北平沦陷时文坛活跃过一个雷妍》与《雷妍作品集序》
董宝瑞
今天,转贴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陈学勇先生于2006年9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发表的评论文章《北平沦陷时文坛活跃过一个雷妍》,还有他为《雷妍小说散文集》一书出版写的序言《雷妍作品集序》。
现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的陈学勇,笔名陈老萌、老萌,1943年生,江苏阜宁人,196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多年来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尤关注林徽因、凌叔华、陈衡哲等民国女性作家的生平与创作,先后著有《才女的世界》、《浅酌书海》、《老萌夜读》、《民国才女风景》等著作多部,编有《凌叔华文存》、《林徽因文存》、《林徽因小说·九十九度中》等作品集,另有杂感、书语、小说散见于报刊。他在与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王羽共同选编的《太太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女作家小说》(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中,特意辑入了雷妍的小说《林珊》和《林二奶奶》。
陈学勇写的评论雷妍文章:
北平沦陷时文坛活跃过一个雷妍
陈学勇
学人中长期流传着“南玲北梅”的说法,尽管止庵先生有文章质疑,但这个说法怕是不易消除的,大家依旧视梅娘为北平沦陷区女作家的代表,以至有人不知,梅娘外那时北平还有别的女作家了。其实有的,尚健在的梅娘即可见证,北平沦陷时就曾活跃过一个雷妍(刘植莲),她出版了六本小说:《良田》、《白马的骑者》、《奔流》、《少女湖》、《鹿鸣》、《凤凰》,还有一些未编集的散文诗歌作品。偏爱雷妍的读者甚至说,她的中篇小说《良田》可与赛珍珠的《大地》媲美。雷妍盛年早逝,加之作品多发表于沦陷那种特殊时期,因此她不仅在当今读者中湮没无闻,而且难以纳入现代文学史家的视野,连纵论百余位女作家的皇皇巨著《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上下两大卷,也不肯给个席位,只概述沦陷区创作时,以“长于刻画传统妇女”一句话打发了之。用这短短八个字概括雷妍创作,既欠准确,更难揭示全貌,当然说不上公允地评价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我有幸得到一册雷妍女儿刘琤先生自费编印的《雷妍小说散文选》,读后感慨不已,比起某些名望甚隆的女性作家,雷妍实在更有理由名垂现代文学史册。
梅娘先生在“代序”《往事依依》里很赞赏《彭其栋万岁》一篇,因为主人公“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神魂绝不在不公耻辱中低头,不在富贵中求媚”。好学的穷学生彭其栋追求富小姐,但这位小姐不屑,且故意张扬,以致学校以“行为不端”停发彭其栋奖学金。彭其栋拦路怒而质问富小姐,愤激中强吻她,以期求得开除的痛快。然而富小姐竟不再声张,最后他自己弃学而去,尽管有好心人愿意资助学费。梅娘着眼于它的思想内容,带有道德情感偏向。若论艺术,则似乎有欠圆熟,人物形象不够丰满,情节设置也不很自然。写活了人物的是《林珊》,出身殷实家庭的女学生,她那单纯坦然、开朗活泼,又染上点任性的形象跃然纸上。后来父亲突然破产,她一变沉默,足不出户(上课一直请病假),有时“像一个美丽的石像”。不待毕业,但坚持演完了泰戈尔名剧的主角歉屈拉(又译“齐特拉”,林徽因演过这个角色),悄悄告别校园告别未婚夫,提前走向社会为家庭分忧。她留给同窗的信说:“我穿着平底鞋走的,路途尽管坎坷,我自己先要站得稳。”她的成长显示了性格中潜在的坚强因子。前后看似颇若两人,内中自是贯一。临走时除了提琴、钢笔,她没有带走许多值钱的用品。“我不再要它们,一则它们过于华丽,日后生活要它们没有用;二则我要在生活转变的时候作一次豪爽。”林珊形象比彭其栋鲜明而丰满,在众多现代女小说家笔下也是不多得的一个。就思想内容而言,未必低于对彭其栋傲骨的歌颂。本不宜比较两者孰高孰低,但林珊由脆弱锻为坚强,其于青年大概更富人生启迪。《林珊》创作略早于《彭其栋万岁》,我想,它的成功得力人物的熟悉吧,林珊身上未必没有作者的身影。
那么《林二奶奶》就令人惊讶并钦佩,不长篇幅竟写活了好几个乡村男女(虽然雷妍有乡村记忆,毕竟七八岁即离开那块土地)。林二奶奶的老实柔弱,林二爷的无赖好色,何大的正直多情,小凤的玲珑天真,都被作者准确简练的笔墨勾勒得清晰鲜明。题名为《林二奶奶》,情节围绕她受欺凌到自尽来展开,然而真正的主人公倒像是林大奶奶,情节发展均由林大奶奶操纵的。刻画得最有光彩的形象也是林大奶奶,她年轻守寡遭一个大屋里的小叔林二垂涎,温和应付却不容染指;她又借此关系竭力庇护林二奶奶,使弱者免去不少皮肉之苦;她似乎对长工何大很有好感,但不越主仆界限,真诚地成全何大与小凤婚事。最后林二奶奶娘家人找林二论理闹事,她乘机以死相逼,过继来侄儿与林二分了家。在一连串事件中,林大奶奶为人厚道中庸,处事能干大度,品性贤淑而刚强,是个负载旧式伦理的女性。读完小说,别人都有了归宿,林二奶奶的死也是个归宿,林大奶奶却叫人牵挂不已。她才三十岁刚出头,或许就带着侄儿心如古井般过下去,那将是种什么日子啊!社会残杀了弱者林二奶奶,其实也残杀了强者(不妨这么称之)林大奶奶。这个人物,性格复杂,形象丰满,颇耐人咀嚼其内涵。其他人物虽也刻画成功,但算不得怎么独特,唯林大奶奶属作者贡献给现代文学画廊富于特色的陌生人物。据说《林二奶奶》是中篇小说《良田》的片段,全篇《良田》人物分散、结构枝蔓。编者舍全篇取精华不失明智,似乎借鉴了卞之琳《断章》和徐志摩《沙扬娜拉一首》。
同是写乡间故事的《前路》尤具乡野气息,似与沈从文的《雨后》相仿,但三妞这一个村姑比沈从文笔下的那个,多了一点争取幸福的自觉,和不称心男子成婚的前夜,携伴相好私奔了。“星光照在山里,到处斑斑驳驳的。当他们爬到山顶上时,月亮照着他们的故土,他们回头伫立了片刻,然后毫不留恋地走了。那是黑牛和三妞儿,他们要去开辟,创作一个美丽的小天地。他们有的是爱和力。”三妞对婚嫁先是无奈,继而不甘,终于出走,描述她心理历程十分细腻。关注女性的不幸命运,是雷妍常常着力的主题。不论她们在乡间或都市,不论她们富贵或穷困,也不论她们软弱或刚烈,都落在一个同样的压迫女性环境里。小说有时凄苦动人,有时发人深思,有时予人鼓舞,无不是小说家雷妍为同胞鸣屈、悲愤、焦灼的女性话语。例外也有,《文明气氛》里的二小姐唐素青则颇具侠义心肠,而且性格干练,拨开所谓的文明气氛,成功导演了帮助姐姐有情人成眷属的喜剧。唐二小姐形象倾注着雷妍对女性的期望,她的胜利多少染上了作者的理想色彩。
这是个不厚的雷妍作品选本,编者拘谨,也许还有成本因素,选入作品不多,难窥雷妍创作全貌。据说有些未入选的作品还是值得一读的,如《轻烟》、《银溪渡》、《十六年》、《温室里的春天》,也有人为中篇小说《奔流》失选而惋惜。然而单凭选本的有限阅读,仍足以看出雷妍的才气和功力,以及她宽阔的创作路径。从都市写到农村,从洋气太太、娇气千金、职业女性、多情学生,到卖笑的少妇、孀居的贤淑、抗婚的乡妞,各具神采,且不说男性形象。写城里人物,文笔秀丽疏朗,满含抒情意蕴,即或偶尔的嘲讽并不失婉约。到乡村故事则笔墨一变,全赖白描,文风质朴,与乡野环境吻合和谐。我尤偏爱后者,那些不事渲染的文字,简约、准确,且充满张力,比前者耐人咀嚼。
四十二岁的雷妍,在一九五二年死于病患,梅娘感叹:“你走得太仓促了!”我们还应感叹的是,文坛遗忘雷妍太过匆匆。五六十年代固然无人道及这位作家,到九十年代仍少有人关注她。缅怀雷妍的人自然不是没有,她的亲人、学生、朋友,他们心中始终珍藏着一位慈祥的母亲、尽职的师长、诚笃可信的故旧。去年一个非正式出版物出过“雷妍专辑”,那些纪念文章再现了一位善良、美丽、文采斐然的女性。生活中的雷妍很有人格魅力,胞妹眼里,“她是一个感情丰富,爱幻想、爱做梦的人”;女儿眼里,“她喜欢的全是教义中那些舍己为人的东西”,内室门楣贴着“施比受更为有福”的横批;学生由她体会到:“教师对学生的心是无私的。”一次她批评学生不能完成作业,“下课的铃声响了,脸上失去笑容的老师走出了教室。教室里没有一个同学移动,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静极了!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大家沉浸在自责和愧疚中,这时,不知是哪位同学长叹了一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哎呀!我亲爱的国文妈妈!’”从此同学们都尊称雷妍“国文妈妈”,却不知道这位“妈妈”是小说家,正名噪一时于当前文坛。雷妍病故,送葬的学生,在她家胡同排成长长的队伍。梅娘晚年这么认识她五六十年前的文友:“这个领受过西方文学精华,浸淫着祖国璀璨文化的小妇人,用无尽的柔情,只讲身边琐事,为暗如磐石的祖国、暗如磐石的家乡,送致了赤子的衷情。”她由衷赞颂这位“出污泥而不染、傲然挺立的刘植莲(雷妍)”。
我把雷妍的作品介绍给两位供职出版界的朋友,希望得以正式出版。一时尚无反应,我没有因此失望,待以时日,总会有赏识雷妍的出版家。
(原载2006年9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
雷妍作品集序
陈学勇
说历史一定公平,那多半是一种善良的期待,有时不过是无奈的期待。宏观而言,或可承认历史的公平,但落到具体的个人,难免会有受委屈者。我偏激地说过:历史记载的最杰出人物,肯定不是那个时代的最杰出者。出于种种原因,譬如观念、环境、机遇,或者个人本身极偶然的因素,于是真正的最杰出者湮没了,挫败了,夭折了,不为后世所知。文学史也不例外,遗漏过一些不该遗漏的作家。中国现代文学史,至少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到现在还遗漏了一个雷妍,就像以前曾经遗漏张爱玲、苏青、梅娘她们一样。雷妍创作活跃于沦陷时期及国共内战的北平,共和国成立不久即病故,如今还有几个研究现代作家的学者知道她呢?
雷妍创作生涯十一二年,出版过《良田》、《白马的骑者》、《奔流》、《鹿鸣》、《少女湖》、《凤凰》六个小说集,还有不少未入集的小说和散文,这么丰富的创作在当时的女性作家中可谓突出。我未得通读雷妍的全部作品,就所寓目的若干篇章来看,取材已经较为广泛,有都市有乡村,有上层有市井,还有叙写古代王宫的。身为女性,写得最多自然也是她同性别的各种身份的人物,尤其是年轻的有文化的女性。婚恋故事是免不了的,雷妍笔下的婚恋自有其特别之处,如《林珊》和《轻烟》,前一篇主人公,热恋时家道变故,决然舍弃原先门当户对的男友,烂漫少女一夜间成熟,主动迎接新的严峻人生;后一篇的方青,虚拟假名与她暗恋对象通信表达爱意,当面则朋友相处,最终错失对象,并做了对象婚礼上的伴娘,克己成全了另一女性。林珊的变化,方青的守一,两人性格迥异,婚恋态度则出人意料的相同。小说正是在她俩异乎寻常的处置中塑造成富于特色的人物形象,读者是不易忘却的。《良田》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群生命,雷妍能把她只有七八岁童年记忆的乡村图景描摹得这么逼真、鲜明,而且韵味绵绵,我实在诧异惊叹。作者素描风俗,刻画人物,舒缓而不乏张力的进展情节,那笔力直追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孀妇林大奶奶,善良、贤淑、干练、侠义,然而又束缚着旧的伦理纲常,恪尽妇道,认从苦命,算得乡间的一位薄命红颜,令人唏嘘再三。林大奶奶此类女性似乎不如祥林嫂多见,文学作品关注她们尤少,其实说不定在哪里就会碰到的,别有一股耐人咀嚼的蕴涵。
从《林珊》到《良田》,用的是判然不同的两副笔墨,或浓妆或淡抹,都相当的娴熟,证明了雷妍怎样的功力和潜力。她的小说,无论内容的分量还是艺术水准,无不胜过某些知名女作家,也未必逊色于今日声誉隆起的梅娘——她俩是过从甚密的文友。上世纪四十年代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渐趋式微,除南方的张爱玲、苏青放出异彩,北方更加灰暗。在这样的文学园地里,雷妍的存在便越发显示其价值,她与梅娘,令萧疏的文苑增添了亮色。
为争取这本雷妍作品集的出版我曾呼吁奔走过,借助熟人联系了几家出版社,有的婉谢,有的石沉大海,有的应允后又变卦,均未如愿。雷妍后人终于自己办成了此事,其间的努力和辛苦我是能想像的。他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仍命我撰序,当然无可推卸。那就再呼吁一次,这位颇具才气的女作家,生不逢时,天不假年,一颗耀眼的星星,在文学夜空刹那间喷射光芒后便即刻消逝了,愿后人定格住这灿烂的一刻,予以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