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无知真的是福，香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实在何其多也！“Ignorance is bliss”这句英谚尽管脍炙人口，但充其量只配称为“半真半假的陈述”。这句话省略了两个关键的名词，应该改写为“Ignorance of the many is (the) bliss of the few”(多数人的无知乃少数人的福气)。诚然，在今日香港，其中一条万试万灵的致富之道，就是“驳通”群众的愚昧和无知，挖空心思满足他们的原始欲望与基本需要。这正是从无线电视的节目到《苹果日报》和《壹周刊》，周星驰到詹瑞文到林海峰，地产商到补习天王，香港成功人士和成功故事的成功底蕴。是否明白这个道理，足以决定你在股票市场、马场与赌场中做输家还是赢家。这当然不是香港独有的怪现象，少数人的大富大贵建立在多数人的浑浑噩噩之上，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颠扑不破的潜规则。

　　如此看来，“无知”事关重大，值得深究。大体而言，无知可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无知是与生俱来的无知：人的智能与认知能力有限，最饱学之士的知识，也不过是一蚊一虻之知吧了。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西谚也有云，人皆无知，只是无知的范畴各异而已。这类无知无法处理，也不用处理，而应处之泰然，即庄子所说的“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然而现代人的无知，并非一种源于人毕竟只是血肉之躯的天生无知，而是一种有组织、有预谋，由政治和经济利益策动、千方百计强加于我们身上的无知。如果你觉得这是危言耸听，那你不妨留意一下，在香港日常生活中，哪一类的行为比较常见，是合乎自身利益的自利行为；还是与自身利益背道而驰的自我惩罚行为？

　　你若凭直觉回答这个问题，大概会说香港是一个经济城市，住在里面的人也大多数是理性人。他们在作决定和采取行动时，多少会考虑到潜在收益、成本和当前价值等问题；并会试图通过其选择与行为去扩展自身的利益。股民、马迷和很多消费者每天做着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吗？

　　不错，但只要你睁大眼看清楚，又会见到很多人像是跟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样，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要惩罚自己：烟民从印有“吸烟危害健康”字样的烟盒中，拿出一枝又一枝的烟用力吸；至少有200磅、肚腩像篮球般大的名厨在电视上大鱼大肉而不是在做运动；一个学生在书展开幕之前三天开始在会展中心通宵排队等候，只是为了要买一本“靓模”的亲笔签名写真集；母亲坚持在家中跟孩子用英文沟通；五呎五吋高、重110磅的女售货员每天只吃水果和饮果汁，目的是要将体重减到98磅，以符合社会对于“好身材”的定义；快餐店卖的摆明是“垃圾食物”却天天其门如市；有人整容“整上瘾”，不断忍着痛去抽脂、隆胸、隆鼻、开眼，结果还欠下数十万的信用卡债……

　　的确，你用不着有迫害妄想症，也不难发现我们对消费潮流愈盲从附和、对强势文化和主流价值愈不懂说“不”，甚至照单全收，便愈符合统治者、建制和大企业的利益。以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为首的自由市场拥护者，多年来对香港的自由经济体系推崇备至，并视之为市场的无形之手妙手回春、能医百病的最佳范例。然而，在全球最自由的经济体系下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要面对大众娱乐工业和消费主义每日的地毯式的狂轰滥炸。如果这也称不上“阴谋”，那只是因为这个处心积虑地制造“集体愚蠢”的行动每天都以公开、合法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阴谋早已成为“阳谋”，我们对它亦早已视而不见。这不是老生常谈的“熟则生鄙”，而是“熟视无睹”。

　　除了天生与强加于我们身上，无知有时是我们自己送给自己的心灵鸡汤，可以称之为“一意孤行的无知”。美国的开国元勋杰斐逊说过，人要活得自由，就要无时无刻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可是，我们为了逃避面对难堪的真相和作出艰难的决定，有时情愿选择“不闻不问”和“不知不觉”。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一意孤行的无知”，一如“有动机的遗忘”一样，是一种心理防卫机能的运作与应付生活的策略。

　　                                                                                                                     文/林沛理      香港文化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