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的夜宵摊
丁启阵
出学校大门向右拐,走不到一百米,路边有一个夜宵摊。每天下午五六点钟,它就会开始营业,一直开到深夜十二点。开夜宵摊的是一位老人,他举止从容缓慢。到摊上吃夜宵的人三三两两的,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九十点钟,偶尔还会看到有一家数口开车前来就食,吃他那三百元一碗的拉面和豆腐、鱼丸之类的食物。有几次路过,还看见客人就着拉面、豆腐、鱼丸在喝烧酒。大学附近有不少饭馆,日本式的传统餐厅、西洋快餐厅都有,就餐环境或清幽,或明亮,无不整洁宽敞,价钱也有相当便宜的。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光顾这一个老人经营的一盏灯、三四个座位的临时小食摊,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免产生一些好奇,想着什么时候也去品尝一下老人的手艺,体验一回在夜色里的异国他乡、街头一盏随风飘摇的灯笼下就餐的况味,顺便再拍一张照片,作为异国生活的一个纪念。
日子在不咸不淡、不紧不慢中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在东京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个小小的心愿竟然就一直没有实现。有一次,跟一个朋友出门晚归,走到学校门口时忽然都觉得肚子饿了,需要吃点东西。我就提议去夜宵摊吃碗拉面,可是在东京住了十多年的朋友对此不感兴趣,坚持要去像样一点的饭馆。那是我跟夜宵摊最接近的一次擦身而过。我总想着,反正还有时间,一定有机会去的。直到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外出返校,心里有一点预感似的,特意绕了几步路,想要看一下已经有几天没有路过的那夜宵摊。快到的时候,没有看到那一盏本应该看到的日本灯笼。心里便有点不祥的感觉,自我安慰似的设想,可能是什么原因今天老人没有出来营业。可是,走到近处,发现就连平时堆在地上用来支撑夜宵摊的木板也不见了。夜色朦胧中只看见一束鲜花,旁边还有一个易拉罐。仔细一看,鲜花是一束菊花。原来,老人已经去世了。
我不由地心中好一阵怅惘,回到办公室,就打了个电话,将这消息告诉了一位同事,唏嘘一番。我跟那老人非亲非故,老人的夜宵摊我一次也没有光顾过,可是我总觉得,我跟这老人之间是有一点缘的。佛家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身而过,照这样的说法,这缘还不一般。我是不相信佛教那一套因果轮回理论的,但是我承认夜宵摊、老人有某种打动我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却有如陶渊明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现代化大都市,随处可见的是富丽堂皇的饭店和步履匆忙神情冷漠的人们,夜宵摊这样至简至陋的吃饭地方和从容不迫地做着营生的人,成了濒临绝灭的文物古迹。可以说是老人多少带有一点乡村情调的夜宵摊,给了我这个他乡游子一份难得的亲切感,慰藉了我的乡愁;现代社会已经有太多的粉饰与扭曲,世间事物变得光怪陆离,而夜宵摊一碗简单的拉面,让夜间肚子饿了的人们得到温饱,同时也养活了它的经营者自己——老人。谋生方式的简单明了,可以让迷失在繁华都市的心灵找回自己的方向,看到人生的真相;原本可以天天看见的一盏灯,一个老人,忽然地再也看不见了。熟识如邻,成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却又骤然失去,惯性也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或者,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总是格外的敏感,容易无端的动感情,兴起闲愁。
种种猜测、阐释,都不免似是而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学校附近这个一盏灯的夜宵摊,将会成为我客居日本期间一个温馨而略带忧伤的记忆。
摘自拙著《北京东京随笔》,东方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