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随想录

    一

　　无论在哪儿，都会碰到中国学生。看起来这些人最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想吃家里的饭，一个是在美国学习期间的费用越来越高，如果没有奖学金的支持，负担确实很重。即使如此，从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硕士生，到博士生，中国在美学生的增长率还是很惊人。不管美国的金融危机多严重，中国的学生潮依然强劲。

　　但是孩子们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渴念家乡，议论北京，褒贬世事，批判金融危机，品评奥巴马的风度口才。思想非常活跃，对祖国更是一往情深。他们也很喜欢自己的领导人，觉得无论是作为中央领导人的“哥”，还是作为地区领导人的“哥”，要求子女和亲戚都非常严格，从来都没听到过这方面的负面消息。这个“哥”，那个“哥”，叫得那么亲切，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听起来既可笑又可爱。

　　二

　　讨论学习方法，大家最有意见的是，从小到大，老师给的都是非黑即白的标准答案。现在一下子碰上了美国又黑又白的总统，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和过去老师讲的太不一样了。

　　这个复杂的世界本来就是个对立统一体。对立双方的利益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朋友之间恩恩怨怨，夫妻之间纠葛不断，扯不烂的棉，拉不坏的线。

　　所以到了美国，孩子们开始懂得，一篇文字，一本书要反复看，经常看，经典的东西要精读，深读，沉下心来系统学习的道理了。

　　这种标准答案的教育方式，不可能培养出有头脑的青年人。难怪机械唯物主义横行，形而上学猖獗了。

　　说来也是，标准答案本来就是动物训练的基本的、主要的、绝对的指导原则和程序条例，所以动物只能接受标准答案。用这个办法教育人、培养人，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太超过了？

　　三

　　孩子们也在学习不折腾，而且讨论的非常热烈。

　　我的看法是，不折腾就是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同时，改革（包括政治体制改革）也是建设和发展的一种，建设和发展的过程中一定包含改革。所以说，主席的教导高瞻远瞩，有深意。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九个字缺一不可，要联系起来理解，不能把这九个字割裂开来。

　　按理说一个健康的人没毛病，也要经常检查身体;有毛病，更要果断治疗，该吃药吃药，该手术手术，耽误不得。

　　病这个东西，你不折腾它，它就折腾你。

　　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美国佬制造了金融危机，房子着火了，救火要紧。

　　因此，吃药也要有选择，手术也要看时间，身体虚弱，营养不良时尤其要慎重。

　　四

　　列宁说，“胜利了的社会主义，如果不实行充分的民主，它就不能保持他所取得的胜利。”

　　“无产阶级只有通过民主制，也就是说，只有彻底地实行民主，把最彻底的民主要求同自己斗争的每一步骤联系起来，才能取得胜利。

　　“社会主义并不是一次战役，而是在经济改革和民主改革的一切问题上进行一系列战役的时代。”

　　一句话，社会主义没有现成模式、成熟模式、不可改变的模式。除了终极目标，不存在不可逾越的体制界限。社会主义不是黑格尔的普鲁士王国，社会主义没有顶峰。共产党人与沾沾自喜、自我标榜无缘。

　　同时，罗马不可能一日建成，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更需要一砖一瓦的辛苦，一步一步的耐心，曲折道路上的一代又一代的奋斗。

　　五

　　非常时期，一定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二战时，斯大林要恢复东正教的地位，有人反对。他认为东正教有外国实力支持，而且共产党人历来反对东正教，这样做恐怕不合适。斯大林说，既然有那么多人信仰东正教，我们就不能把他们推给外国势力，不能用警察手段对待自己的人民，要敢于和善于同外国势力争夺群众。而且，当时反对东正教，是因为信众们没有造反精神，太温顺，太软弱，甘心受压迫受剥削。现在我们已经掌权了，还要继续鼓励老百姓造反吗？

　　统一战线是个法宝。战争年代条件那么艰苦，手段那么稀少，我们还能团结各种各样的人为党工作。现在要什么有什么，难道还要用警察手段，把普通的信教群众驱赶到外国势力的怀抱中去吗？

　　六

　　改良有什么不好？

　　中国经不起再一次革命的折腾。这就是必须坚持党的领导，党也要自我改革的主要理由。

　　你看法国革命三杰，罗伯斯庇尔是个虐待狂，马拉是个贪污犯，丹东是个政治骗子。

　　大革命吞噬自己的儿女。法国大革命中第二代革命家杀光了第一代革命家，第三代革命家又继续杀第二代革命家。

　　十月革命后，托洛茨基和季诺维也夫残酷地清除了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列宁去世后，他们还要不断革命，所以失去了党内支持。自己已经掌权了，还要不断革命，这不是瞎折腾吗？由于党内大多数人厌倦了他们的不断革命论，斯大林才以一国建成社会主义的理论脱颖而出。

　　老布尔什维克回忆说，我不是为斯大林辩护。但和托洛茨基相比，斯大林在破坏之后还是搞了一些建设。为俄罗斯人争取了广大的生存空间，普及了教育，实现了工业化。相反，托洛茨基就知道瞎折腾。

　　当然，任何革命都不是凭空而来的，都是多种因素交织，矛盾积累冲突的结果。按照马迪厄，塔莱郎等人的说法，法国革命实际上暗中酝酿了很长时间。由于贵族统治者忽视了深层次矛盾的存在，没有及时解决这些深层次的矛盾和问题。终于在表面上看来是晴空万里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骤雨。

　　美哉山河永固，在德不在险。居安思危，有德者识之。

　　七

　　中国的生态环境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完整的系统。西部的生态安全与东部的生存发展一定要联系起来看。比如贵州地处两江上游，贵州的生态安全直接决定着长江三角洲与珠江三角洲的生存与发展。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因为一江春水向东流，上游破坏了，这春水还怎么流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是气候变化的第一受害者，主要受害者，十口亿人挤在一块相对狭小的适合人居住的土地上。每一寸土都非常宝贵啊！

　　别的国家人少地多，人均资源超过我们很多倍，但那是别人的土地，别人的资源，长期来看并不一定适合我们居住。梁园虽好，岂是久留之地？

　　我对学生们讲，要为保护我们的生存家园作出不懈努力。你看犹太人在外边流浪了两千年，最后还是被西方人赶回了老家。

　　人啊人！国是故土！不爱不行啊！

　　八

　　不要轻易否定历史人物，既然人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我们就应当善于发现人天使的那一面。许多历史人物都是爱憎分明，个性鲜明的角斗士。他们对人好的时候会好的非常彻底，对人坏的时候也会坏的非常彻底。所以当他们百年之后，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评价他们，见仁见智，形成无休止的争吵与辩论。因此，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牵涉到利益冲突，完全的客观公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对我们来说，这些人物身上的天使的那一面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九

　　不要轻易否定历史上形成的任何精神成果，要善于从错误的理论中找到有益的成份。

　　比如语言分析和结构主义等等精致的词语拆解手段，导致了一种忽视内容，忽视价值的倾向。一些精神错乱的胡说八道，毫无廉耻的胡搅蛮缠，也披上了这些理论的外衣。也许算是从施莱尔马赫正式开始，解释学搞了二百年，然后发展到这个分析，那个主义，各种哲学之类。虽然有走火入魔的现象，但全盘否定也没必要。

　　有个很受乔姆斯基赏识的哥们，承认这个领域鱼龙混杂，对这些学说的社会影响，他认为还需要重新研究，重新评估。我夸他确实像个乔氏的大弟子，他却很不以为然，认为乔就是乔，他就是他。这一点他和咱们同胞不一样。咱们同胞都特尊重老师，任何时候都不忘介绍自己是某某大师的关门弟子，有成绩绝不会专美于前。

　　十

　　这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你喜欢山珍海味，他喜欢青菜豆腐。他说他的青菜豆腐好过你的山珍海味一千倍，这只是个人偏好而已，正常人不会反对这种味觉和自信。

　　没见过珠穆朗码峰，一口咬定我们家后面那座山，比世界上的任何山都雄伟，这种感觉有什么错呢?

　　十一

　　有人喜欢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人喜欢站在巨人最小的脚趾头上神气，人各有志，何足为奇。

　　十二

　　发改委真的是个无知少女吗？真的不知道从省到乡、从发达地区到贫困地区，相当一部份的办公楼都像宫殿吗？拿着那么大的斧头，连这么点小事都凿不利索，这个体制不改行吗？

　　十三

　　从人文研究的角度上说，这个时代非常有意思，地球上正在上演的连续剧让人百看不厌。

　　理性主义泛滥的时代里，曾有人狂妄地宣称，这个时代太枯燥了，已经没有可以继续研究的东西了。为此他感到很悲哀。

　　但二十一世纪对一个自由的人文研究者来说，提供了多么奇妙而丰富的对象啊！地球是个大试验室，社会是个大白鼠，解剖起来没有穷尽。

　　现实生活中的肥皂剧，故事性强跌宕起伏，视觉与听觉效果又是这么好。

　　十四

　　全球化形成了巨大的金钱力量，但这个力量并没有被用于解决贫困和发展的问题，并没有被用于人类生活道德文化艺术的提升，而是被一小撮人，即所谓的精英和天才(在纽约，有朋友告诉我说，在华尔街，精英和天才已经成了骗子的同意词)糟蹋在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金融危机上。

　　这主要应归因于，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在金钱领域中形成了高度的垄断与集权，少数人可以在这个领域为所欲为，而不受到惩罚。正象马克思列宁早就说过的那样只有政治民主而没有经济民主的资本主义，不可能实行真正的民主（当然，美国人是个实用主义者，至少在国内没有意识形态之争，他们只是拼命想解决具体问题）。

　　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败，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一样。

　　十五

　　奥巴马没有蜜月期。电视名嘴的尖刻批评，冷嘲热讽已经慢慢出现了。美国就是这样，拼命地贬低自己，抬高别人。如果从美国的媒体舆论判断，美国应该是今天就垮台。

　　实际生活中却不一样，老百姓照样活蹦乱跳，政客们照样勾心斗角。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危机感。

　　奥巴马提出的一揽子经济刺激方案，说白了就是要把新发行的九千亿美金在一段时间内全部花光。但这次的条件和罗斯福新政时期又完全不同。由于全球化，许多国家严重依附美国，手头有了大量美元，大家同饮一江水，突然上游国家不和任何人商量截留了大批的水，你当然会受到影响。这水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下游国家很难对付他。如果没有思想和行动上的准备，那亏就吃的大了。

　　所以他们很谦虚，一个劲儿给大家戴高帽子。实惠拿到了，面子还是要留的。

　　这就是梅德韦杰夫的顾问所说的毫无廉耻的自私自利。

　　十六

　　每天早晨从酒店到方尖碑散步，然后从白宫绕回来。黑人门僮总是很热情地和我聊天。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过去这个酒店只有黑人仆人，没有黑人客人。我突然意识到从马丁．路德．金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今天还是黑人扬眉吐气的大日子。

　　连美国这样建国时就宣告人人平等的国家，黑人解放也断断续续地折腾了二百年，如果说世界上的事很少有一步到位的结果，应该就不难理解了。

　　华盛顿的冬天是寒冷的。宾夕法尼亚大街上，只有人流中散发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