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轨迹: 本是清都山水郎
女转男身
陆俨少的母亲共生六胎,五男一女,前面几个都是男孩,生下就夭殇,陆俨少上面是个女孩,阴历五月初九生,但不满周岁就暴病而死,及陆俨少出生,正巧也是五月初九,父母认为是女转男身,去了又回,慰情于无,就李代桃僵,把陆俨少扮作女相,取小名曰“姬”,字俨妙,号宛若(《史记》中的女神名),并要其穿耳孔戴环,直到快上学读书时,才改换男装,剪去小辫,改“姬”为“骥”,“妙”字省去“女”旁而成“俨少”,后以字行。陆俨少母亲共生六胎,五男一女,前面几个都是男孩,生下就夭殇。陆俨少的上面,是个女孩,阴历五月初九日生,不到一年,也就暴病死去。接着陆俨少生,不前不后,恰巧也是五月初九日。陆俨少父母认为她是投错女胎,所以女转男身,去了又回来。虽也知道这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时刻想念这个死去的姊姊,慰情无于,就李代桃僵,把陆俨少作女孩子打扮。在前清末年,男女都留长发,而陆俨少留发梳头,乃是女孩子式样,穿的也是女孩子的衣服。有次要陆俨少穿耳孔戴环,陆俨少怕痛逃走,号哭不肯,因之没有穿成。此外只是差一点没有缠足而已。取小名曰“姬”,字俨妙趣横生,号“宛若”两字,说是出于《史记?封禅书》中,是个女神的名字,而在当时,用以为号,义涉双关,确切允当,言下很是得意。可知家里人简直把陆俨少作女儿看待,陆俨少听其摆布,在幼小的心灵上,不免有些别扭。直到五岁上下,快要上学读书了,才改换男装,其时一条辫子已有一尺多长了。只因从小留辫,日子久了,习以为常,故也不觉累赘。一朝剪去,反觉异样,而脑后轻便凉快,感到十分舒适,加以还陆俨少本来面目,自谓得到一次解放。至是把“姬”字改为“骥”字,俨妙的“妙”字,省去“女”旁,一班比陆俨少年小的,就叫陆俨少“骥哥”,从此忘却了这一段有乖情性的经历。
童年游戏
陆俨少老家在南翔镇南市梢,再南不到一里路,就是沪宁铁路。陆俨少小时常到铁路旁去玩,把铜币放在铁轨上轨成饼饼:清明时节,在铁路旁废地上放风筝、拔茅针,在茅草丛中捉刺猬。再南一里多路,就是黄家花园,陆俨少看着园主黄伯惠把花园建造起来。陆俨少认识看花园的工人,常常可以进去玩,拔一些小树苗,拿到家里来种。陆俨少家旁边有一方桑园地,桑树十分高大,陆俨少常到桑树上摘桑椹。桑园下面,不加整治理,以致杂草丛生。夏天,陆俨少到树上捉知了,在草丛里捉纺织娘。陆俨少家门前,有条市河,陆俨少在水桥上捉小鱼,这种小鱼,不过针样大小,捉回来养在陶盆内玩。陆俨少家里没有种花的花盆,就在家中砖铺的庭院内,垒石移土,在不到两平方米的范围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陆俨少把养鱼的陶盆放在花树下面,俯身看鱼儿游来游去,小中见大,情趣无穷。在庭院中间,放上一只缸,种上荷花,捉了蝌蚪放在里面,让它自由游动,也每每看上一个长时间,不知疲倦。
大家闺秀
陆俨少小时欢喜跟随母亲到外婆家去。陆俨少外祖父有三个儿子,第二个儿子名朱炯千,年轻时考中头名秀才,光复前后在上海育才中学任教,不幸三十六岁死了,遗有一女,六岁,名朱燕因。陆俨少那时八岁,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十二岁时由外祖父作主订了婚。陆俨少和朱燕因订婚之后,年事稍长,囿于封建礼法、乡间风气,两人相见,脉脉无言,朱燕因见到陆俨少总是回避,知道陆俨少暑假会到母舅家来,她也到自己的母舅家去,这样陆俨少也不好意思常到母舅家去。一九二九年,陆俨少二十一岁,阴历九月廿六日,和朱燕因结婚。新房设在南翔南市老屋内,寝室旁边又辟一小间,作为画室。从此两人相携相扶,历经磨难,爱心不改,终是原配。一九六七年以后,陆俨少的日子不好过,画院的造反派们在陆俨少的出身问题上,大做文章,陆俨少被打成地主分子,是专政的对象,这种毫无根据、莫须有的罪名,使陆俨少精神、肉体多受折磨。画笔被缴械收去,更不要说铺纸作画了。但陆俨少不能忘记国画事业,活一天,陆俨少要画一天。陆俨少用拾得来的破笔,蘸了清水在桌面上勾划,练习基本功,使之不致荒废。因为用清水干后无痕迹,如用墨写,查出来就是天大的罪行。那时,陆俨少早上出门,不知晚上何时到家。在这种日子里,爱人,给予陆俨少莫大的安慰和力量。陆俨少和妻子,加上岳母、儿子陆亨、小女陆音(此时儿女尚未工作)一家五口,靠陆俨少每月六十元的生活费过活,至是每月减至五十元,二十多年来,朱燕因就是靠这点钱,支撑门户,东西补缀,度过这漫长的艰难岁月,而且从无怨言。每在穷窘,典质衣物,也从不告诉陆俨少,以免伤陆俨少的心。陆俨少受批斗后,拖着疲惫的步子捱到家门,她总强为言笑,来安慰陆俨少,使陆俨少增加活下去的勇气。陆俨少之侄陆襄说起有一次去看病中的陆俨少,一进门陆俨少就笑着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吗?今天是女人节,麻烦你到延安饭店(陆俨少晚年在上海的住处)告诉婶娘一下。”陆襄在路上才想起所谓女人节就是三八妇女节。其时朱燕因身体也欠佳,未守候在陆俨少身旁,陆病中仍不忘关切妻子,可见其一片爱心,也足见朱燕因在他心中的份量。
贫儿暴富
一九三五年,陆俨少二十七岁。五月中,国民党政府举办第二届全国美展。除现代人作品外,展出故宫以及私人收藏历代名迹,其中精品有一、二百件。陆俨少特地去南京观看,住在表兄李维城家中,朝夕到场观看,前后一星期有余。先大体看一遍,然后择其优者一百幅左右,细心揣摩,看它总的神气,再看它如何布局,如何运笔,如何渲染,默记在心。其中最所铭心绝品,如范宽《溪山行旋图》、董源《龙宿郊民图》、李唐《万壑松风图》、郭熙《早春图》、传董源《洞天山堂图》、宋人《小寒林卷》,以及元代诸大家,如黄子久《富春山居图卷》、赵松雪《枯木竹石图》、高房山《晴麓横云图》等等。陆俨少早也看,晚也看,逐根线条揣摩其起笔落笔,用指头比划,闭目墨记,做到一闭眼睛,此图如在目前,这样把近百幅名画,看之烂熟,陆俨少自比“贫儿暴富”,再不是闭门造车,孤陋寡闻了。后来在上海预展赴伦敦中国画展,也有故宫名画,伪教育部在重庆也展出过故宫名画,如巨然《秋山问道图》、赵松雪《鹊华秋色图》等。陆俨少总是仔细观看,不放过一切看画的机会。人家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陆俨少说“熟看名画三百幅,不会作画也会作”。这样仔细看,逐笔看,也是一种读法,其效果等于临摩,而且如果仔细的看,胜过马虎草率的临,收益还大。有些人说陆俨少对中国山水画有些传统,认为一定临过很多宋元画,其实陆俨少哪里有机会临宋元画,陆俨少自己说:如果真的有些传统工夫的话,也是看来的,而且看得也不多,解放以前,也仅仅是以上几次而已。但看进去之后,就能用到创作上。
上柏山隐居
一九三四年春,陆俨少的小学同学金守言在浙江武康县上柏山中办农场,他约陆俨少游西天目山。陆俨少先到他住的上柏山中。只见满山松树,中间茅屋几间,溪水从屋后泻下,潺潺有声,山光鸟语,清幽绝尘。每晨起,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松树清香,令人贪婪地多吸几口。陆俨少肺弱,伤风感冒,长年不愈住了几天,感卓冒霍然好了。宿疾一去精神振奋,四体舒适。这种新鲜空气,比药还好。于是金守言说山中地价不贵,可以种植的山间平地,不过十元一亩,劝陆俨少买下二十亩,也可以办起农场来。陆俨少说农事不懂,他说在他附近买地,他可以帮陆俨少代管。陆俨少计算一下,不免有些心动。 因为他别无他长,当时卖画又极端困难,故常为生计所扰。象冯超然、吴湖帆等名家,当作别论。一般画家,靠开展览会过活。所谓开展览会,不一定要画得好,第一要靠有人捧场,看阔佬的面色,必须迎合他们的心理,阿谀奉承,得其欢心。有人甚至把卖画比作妓女,其实有钱人一般看画家不比妓女高。陆俨少厌恶这种卖画生涯,最好做一个自作主张,不因人热的国画家。但是家中薄产,不足以赡家,养不活一家老小,终须另行想出一条生活之道。遂想到朋友金守言的建议,办农场倒是一条出路。陆俨少母亲三十岁出嫁,当闺女时靠针线生活,积有一些私房钱,后来投资族中合股经商,有些赢利。陆俨少说服母亲,拿出钱来到上柏山中买山地十亩、荒山二十亩,办起一个小小的农场院。种了十亩燕竹,十亩梨树,又种些茶叶等作物。造了三间瓦房,作终老之计。地点在上柏山福庆坞。此地东离杭州四十公里,西去莫干山麓仅十余公里,又在公路边,交通便利,距市集近,伙食品供应方便。上柏山是莫干山的支脉,在山顶上可以望见莫干山主峰的房屋。当时一年在莫干山避暑所费,可以在上柏山买几亩地建造几间冬暖夏凉的草屋。于是招来了一批上海人前来买地,前后竟有十几家。陆俨少的朋友金守言就是其中一家。陆俨少去之后,老师冯超然极力赞成。他说有些学生学画之后画卖不出去最后一条路到银行去做文书,只有陆俨少独出蹊径,身居山中,将来年老也可以出来卖画,那就身价不同,所以说陆俨少这条路走得对。王同愈老先生知道之后,也托陆俨少买了几亩山地,写信约陆俨少,有“把臂入林”之语。陆俨少时常往来杭沪道上,平常几个月住山中,其余时间,托给金守言代管。
陆俨少家父亲死后,母亲当家,陆俨少心想将来办了农场,不再卖画,可以做到衣食给足,那末画卖也好,不卖也好,自己要怎样画,就怎样画,不必仰息他人,受人之气。所以在这段时间里,陆俨少除了办农场,做些轻便能胜任的工作,还是一心钻研诗、书、画三者,以其有成。陆俨少种了十亩梨树,十亩燕竹,集杜诗“修竹不受暑,红梨迥得霜”为联;又集陆放翁句“野老逢年知饱暖,山家逐日了穷忙”为联,悬之壁间以明志。福庆坞内原原有几家土著,炊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一九三六年陆俨少二十岁,上柏山中经过几年的经营,燕竹渐渐成林,梨树嫁接之后,逐年长大,高过人头,山中房屋也基本落成。这年冬天,乘一只空船前往德清装荸荠之便,把陆俨少的一些家具,主要是燕因的嫁妆运到山里。过了年,即一九三七年,陆俨少二十九岁。春天,老母、妻子、两个小孩都移家到山里住。陆俨少山中的家离开公路不到半里路,到上柏镇约二里路。早上陆俨少骑了自行车到镇上去买菜。上柏镇西南接莫干山余脉,东北乃湖州水乡,所以山中野货和水乡鱼虾在市上都能买到。上柏是武康县中最大的一个集镇,陆俨少认识一位老中医名张之石,在镇上开业。陆俨少每天到镇上买菜,在他家歇脚,他总泡苻款待。
当时一般自上海来上柏的人,大都作暂时居住之计,取其冬暖夏凉,所以造的是草屋。陆俨少因全家来住,有终焉之意,所以造的是瓦屋。一排三间:明窗南开,正对小山,清泉一缕, 绕阶鸣,杂植花木于其上;大门北向,门外修竹数十竿,樟木一株,长松三数本,下俯小池,迳路穿竹林而过。陆俨少从山涧掘得兰花数十丛,植于竹下,春来花发,香溢林表。山溪外横,过小桥,即梨园竹林,日读书、劳动于其中,以冀苟全性命于乱世。
首次画展
一九三九年,陆俨少三十一岁,暮秋,带了画件到成都举行个展。陆俨少久已向往西川风景之美,自举家避难入蜀来,三年之中,蛰伏重庆,只是偶或到南温泉、歌乐山等处。陆俨少认为到了四川,不到青城、峨眉,是为虚行,常蓄志一游,以偿夙愿。这是陆俨少到成都举办个展的主要目的。由重庆乘长途汽车出发,中途在内江宿一夜,抵达成都之后,举目无亲,只认识老吴一峰,稍事活动,相识了一些人。有人说到成都举行个展,必须拜访四川省教育厅长郭有安。他住在华西坝齐鲁大学内,陆俨少带了一件作品去了。见过之后,他看了画说:“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陆俨少说:“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他说:“那是开不好的。”陆俨少说:“既然来了,请大家看看。”后来陆俨少在小客栈里灯下草了一篇启事文章。后来四川名士芮敬于先生说陆俨少这篇文章有东汉人气息,经他揄扬,画展得到好评,有人的甚至说爆出一个冷门。
尽管如此,没有后台捧场,卖画成绩是不会很好的。但也多少卖了一些,足够川旅费以及一切开销,陆俨少又补充了若干幅,准备下一个码头到乐山开画展。此时武汉大学西迁在乐山,画展期间,校长王星北和教务长朱光潜两先生来参观。他们说这是到四川以来看到最好的一个画展,这对陆俨少鼓励很大。陆俨少回重庆之后,朱光潜先生还给陆俨少写了一封长信,讨论美学和绘画的事,可惜这信后来丢失了。陆俨少的画在乐山也卖出去一部份,又补了一些,接着又到宜宾去举行画展。三个码头跑过,历时三个多月,回到重庆,已是初春时节。在厂区遇到陈厂长,陆俨少说:“请假时间未免太长了。”陈厂长却说:“象你这样的人,国家应该养你。”陆俨少不知道他的本意如何,但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