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
深圳晚报
我是黄永玉。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撒恶霸腰、双眼茫茫、早就歇手、喊号吹哨、顶书过河、气力既衰、自觉下台、爱喝酒交朋友、爱摆龙门阵、爱本地戏、爱好音乐好书。哎!都错过了!
它是凤凰。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它也实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自己的故乡好……
黄永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
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也是她这个悠然知足自得其乐的画中人
深圳电视台《人物》栏目提供
主持人:健慧
编导:李玲
摄像:王大勇
本报记者李晓水文字整理
《人物》播出时间:每周五晚20:30
重播时间:每周六中午12:00
2004年1月深圳美术馆举行“黄永玉八十艺展之特展——黄永玉的翡冷翠”。没有花篮,没有剪彩,也没有领导讲话,整个画展都是按照黄永玉一贯的风格进行,作品大部分是他在意大利的写生。
1991年他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边旅行一边作画。很多时候他都是在烈日下站着画的,有时候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这组极富情趣的“旅游个人手册”让人一目了然而又忍俊不禁,这就是他的艺术,和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在深圳停留几天后,黄永玉率一家老少回湘西凤凰过年,我们的摄制组一路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开车前往凤凰,去探寻这个不同寻常的艺术家的故乡之旅。
边城凤凰,永远的童年故乡
1924年,黄永玉出生在湖南常德,半岁后随父母回凤凰老家,他的父亲是当地男子小学的校长,母亲是当地女子小学的校长。对他来说故乡不只是记忆,不只是人到他乡之后的刻骨留恋,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必不可少的想象,一种不断地能够提供创造力的源泉。
凤凰县是一座山城,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过去也叫边城。由于地处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区域与东部楚汉文化交汇之地,日深月久,楚巫文化的积淀丰厚绵长,在幽深曲折的石板街巷两边,一个个作坊、店铺挂着红灯笼,还有古色古香的牌匾,我们可以遥想当年曾经有过的热闹景象。
健慧:您小时候是不是一个很调皮的孩子?你怎么会有“黄逃学”这个外号呢?
黄永玉:不是很调皮,而是很活跃的孩子。老师很凶恶,打手、打屁股,非常没有理。小孩子反抗嘛,只有逃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世界观起了大的变化。人是应该反抗的。
健慧:那你逃学都去哪?
黄永玉:凤凰城里就有30多座庙,城里面、庙里面都是风景区。庙里有演戏的、街上也有演出的、庙里有时候也唱戏。野外风景非常好,到水边可以游泳,看人家钓鱼或者划船,或者到苗区去跟苗族人在一起。
街边有手工作坊,每天上学都经过。我们有一条街专门做菩萨的,那个做菩萨的(雕塑家)不是随随便便的,是科班出身的。整条街做木雕的传统还是宋元的传统,非常规矩。所以有时候我在上课时走神,老师在讲,我(的心)已经回到永庙的边街,菩萨街那一带去了。它那个嘴巴是不是雕好了?它耳朵是不是雕好了?有时候看到一个新的菩萨出来了,就会告诉同样有兴趣的同学。你看看那个脸真好,再往上一翘,真精彩!雕塑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基础,除了这个之外我从哪里能够学得到这些东西呢?我自己也用泥来做,也学学他们的那些做法。
那个时候有纸扎的人,有七八月烧的一两丈的鬼王、魔王,蓝颜色的。纸扎的东西不能够在屋里面扎,要在外面、街上来扎,有的在城墙边上。扎的时候我就去看,呆得比较久,尤其是礼拜天就呆得更久了。到晚上打雷了、下雨了,晚上都睡不着,想着糟糕了,要淋掉了,比他们还着急。
健慧:你的艺术启蒙完全是在凤凰?
黄永玉:是的。那个时候的文化素质比较高。我现在回忆一下,四年级五年级我们同学们就谈范仲淹、韩愈。老师也好,老师都是年轻人,有的到延安去了,留下的都是思想很好的。
黄永玉,凤凰人的骄傲
当时学校的老师们订了杂志,孩子们也沾了光,孩子们从那里发现了书本以外和县城以外的世界。当时让黄永玉最受益的是《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其中许多作品教他用漫画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身边的生活。这很合乎凤凰当时这个动荡的小城的孩子们的口味,事实上,黄永玉的美术事业就是从漫画开始的。
黄家的老屋院子里还摆放着黄永玉的两个雕塑作品,其中一个雕的是黄永玉自己拿着烟斗开怀大笑。现在住在这儿的是黄永玉的五弟黄永前一家。在玉氏山房盖好之前,黄永玉选择在这虹桥下游的右岸建了一座“夺翠楼”,飞檐临空,古意盎然,与周围的吊脚楼相互调和,堪称凤凰一景。
在凤凰,黄姓家族都很受人敬重,黄永玉不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更是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硬汉。他是凤凰人的骄傲,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关于保护家乡文化遗产的意见得不到凤凰人的理解。
健慧:家乡老大哥对你不理解吗?现在怎样呢?
黄永玉:以前有人说黄永玉在北京住洋房、住高楼大厦,我们老是住这个烂房子、破房子,我们修砖房子都不行啊!把这个破房子拆掉,修砖房子不行啊?说也享受享受。但现在都把这个砖房外面整成古建筑的样子,形成一个旅游景点,大家也是受益的嘛。他们现在知道了,现在老百姓自己都明白了,你看都是旅社,你住到他家,他招待得很好的。家家都可以办旅社了,这是最近一两年的事。
奔走呼吁,凤凰涅
在黄永玉的奔走呼吁和努力下,沱江边的万名塔、遐昌阁都修葺一新,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虹桥也得以重建,人们犹如看到火里凤凰涅再生的一幕,整个凤凰都似乎活了起来,灵动而有神采。
2000年凤凰被评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目前已正式列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慕名而来的游客与日俱增,络绎不绝。
了解黄永玉的人都知道,这位生性倔强、桀骜不驯的老人甚至不能接受别人当着他的面说凤凰的不是,否则他立即翻脸,不惜和人绝交。为保护凤凰古城,80岁的黄永玉始终是不遗余力的,而那些永不回来的风景已经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黄永玉:解放后毁掉了很多房子、很多的庙宇。我最近看材料,城里头有40多座庙,完全没有了,就留了一座祠堂,是我去争取留下来的,现在当成是凤凰重要的建筑,那好得不得了。所以我画了一本《永不回来的风景》,追忆我当年感受画出的。那些特殊关系、那些细节我都记得住,这本书也绝版了。
城外那几十座庙,要是那些东西在的话就不得了了,那是世界性的了,那个雕塑真是好极了,因为它是宋元传统,不是现在雕塑家做的那种。当然还有建筑,建筑是非常讲究的。那些老前辈们怎么会想到做这么多精致的讲究的庙宇?庙宇再加上树,几百年以后的树都慢慢地长大了,还有加上他们浪漫主义的幻想。解放后把它毁掉了,全都没有了,现在是不是重新做了我不知道。因为现在要旅游了,那古代的东西值钱了,才重视起来,可惜了,真可惜了。
与沈从文,一个水一个火
到凤凰有一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那就是沈从文故居。世人知道凤凰、了解凤凰都是从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开始的。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上个世纪80年代在黄永玉的劝说下他最后一次回到故乡。1988年在北京病逝后,他归葬凤凰。他的墓安置在听涛山麓,墓碑是一块云菇状的天然五彩石,墓碑不远的树荫下有黄永玉夫妇立下的五尺碑,上面镌刻着黄永玉刚健的手书:“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健慧:你曾经说你跟沈从文完全是两种性格,说你是属火的,他是属水的。如果碰到问题他是用微笑,你是用拳头的。是吧?
黄永玉:是的。1950年我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见了他一面。当时已经解放了,他在革命大学学习。也谈不上他对我有什么影响,一直到他逝世我们经常接触,也很少谈到文学方面的事,美术方面也谈不上,因为那个时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一天到晚搞运动人心惶惶。影响我的是他的人格,在业务上影响我不太大。
解放后用拳头不多了,解放前全是用拳头,现在用拳头是打沙包,不打人了。以前是打人的,最后一次用拳头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四人帮”垮台以后。在画毛泽东纪念堂的时候,用了一次拳头打一个告密的人。以后就没有了,没有必要用拳头。
十二岁,离家到福建求学
那时候,黄永玉家就开始在院子里打糍粑。这是凤凰的一个习俗,几乎每一个人家都会打糍粑、置办各种各样的年货,因为再过两天就是农历的新年了。这天,黄永玉的二弟黄永厚也从香港赶回来团圆,他们兄弟五个,老二和老四也都是画家,黄永玉排行老大。当年因为家境贫寒,12岁的黄永玉背着小包裹一个人坐船离开了家乡。
健慧:当时的福建厦门是一个文化昌明的地方,黄永玉到那之后就在陈嘉庚先生办的集美学校读初中,慢慢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后来你去福建读的中学?
黄永玉:对,我念书念到中学,念了三年念到二年级,初中留了五次级,人家都不太相信。但是,我那个时候的留级不是读书不好,我整个时间都在图书馆。那个时候是抗战时期,我们集美学校是很大的一个学校,图书馆有六层楼,我基本上把图书馆的那些书从头到尾都翻了。数理化我基本上不学的,图书馆的书包罗万象,包括新来的杂志、报纸我都看。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编了两本《国际人物漫画像》,就把照片画成漫画分类,如邱吉尔几十个、罗斯福几十个。
这个特别的孩子锻炼出了一种在书架旁边站着看书的本领,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图书馆中午关门常把他锁在里头,吃不成饭他索性就躺在过道的地毡上读起来。正是这些广泛的阅读让黄永玉终身受用不尽。
站在书店,看了半年书
黄永玉最早以木刻闻名于世是在抗战时期。那时的漫画、木刻艺术运动蓬勃发展、蔚然成风,影响了一大批美术爱好者,黄永玉就是其中的一个。14岁那年他已经是当时中国东南木刻协会的会员,并且开始发表作品,慢慢地小有名气。在离开集美学校后十五六岁的黄永玉当过瓷场小工、战地服务团团员、学校教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流浪在福建、江西等地靠绘画和木刻谋生,历尽了沧桑。然而即使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他也从未放弃读书学习。
黄永玉:我从很小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看书的习惯,每天都找书看,书是看得比较杂,数量也有不少了,养成一种看书的狂热。我曾经在一个小县城里面教书,教中学,很穷,那个县城叫做长乐,那是福州的旁边的一个县。每一个星期六,我就坐小船到福州去,福州有个书店,星期天一开门我就去看。就站在那里,从早上看到下午,看到关门,然后找地方住,找地方吃饭。当天晚上就睡在船篷子上,第二天早上回长乐的时候我就上课。你看一次,人家店主不会说你,你看那么多次,人家也不会说。那个时候书都是让大家看的,看书的风气很盛,尤其是福建。我想,如果我是书店老板,看到有一个青年,每个星期天都站在那看书,我不会忍心骂他的。
健慧:你在那个小书摊上坚持看了多久?
黄永玉:看了半年多吧,后来演出,巡回演出到哪里,我都到图书馆去借书,剧团走了,我又把书还给他,又到另外一个县。
住牛棚,没有消沉
1947年,黄永玉在上海参加中华全国木刻协会,从事木刻运动与创作活动,随后他又辗转到了台湾、香港,再回到故乡凤凰,已经是1950年,黄永玉26岁了。1953年,黄永玉带着妻儿从香港回到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科任教,他创作的木刻《春潮》、《阿诗玛》曾轰动了中国画坛。而后,他又开始学习国画,他喜欢画梅与荷花,他笔下的荷花,在形态、色彩、风韵上独具一格,令人眼前一亮。对于黄永玉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和创作更重要,然而这位自称湘西老刁民的黄永玉,他的特立独行,敢怒敢言,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倔强性格,没给他少惹麻烦。黄永玉:牛棚的事是因为我写了《罐斋杂技》,是搞“四清”的时候写的,让人家揭发了,那个东西每一段都算是攻击社会主义。你想怎么可能呢?我是为了社会主义才回来的,我回来我又攻击社会主义干什么?有很多人受不了,就自杀了,我很乐观,倒霉的时候要有自信,不要消沉。所以我关在牛棚的时候,我就说,一定有很多人在想我,要坚持下去。半天要批斗,我就半夜三更画画,没人了,窗帘拉上,画通宵。一听到外面有响声,马上要收起来,不再画。
爱情充满传奇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没有违背艺术家的良心,后来,猫头鹰事件让黄永玉名震全国,他画的这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在当时的黑画展上排名第一,被认为是攻击社会主义。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和黄永玉患难与共相依相伴的是他的家人,黄永玉在牛棚中曾经偷偷地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来安慰妻子。黄永玉和妻子张梅溪的爱情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们相遇的时候,黄永玉才十八九岁,在江西一个小艺术馆里工作。当时为了打败竞争对手,赢得芳心,黄永玉选择定点吹奏小号,虽然吹的技术不怎么高,但很奏效。她父亲是将军,有钱的将军,她家全部反对,怎么能跟一个流浪汉结婚呢?后来他们就跑了,就在江西结婚了,家里完全不知道。
黄永玉没有受过正规的美术教育,但是他心窍洞开、博采众长、融贯中西而吞吐万象。他不仅在绘画、木刻、雕塑上有很深的造诣,他也是一位诗歌、散文、小说、杂文、剧本的大家,著作颇丰。
对于写作,黄老承认自己是完全的意识流,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没有计划、没有策划,在画坛上以“狂”著称的黄永玉近来有些“不务正业”,他把许多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的创作当中。他自己承认现在他是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他有一个狂想,借写自己的一生把那个时代的各个侧面勾画出来。刚写到4岁就已有20万字,没有完整构思、没有既定格局、随记忆而行,发挥自己讲故事的才能。他把故乡民俗、童年影子生动展现在这部作品中,对于他这就像一次漫长的晚年漫步。
八十高龄,童心未泯
80高龄的黄永玉依然童心未泯,他热爱孩子,喜欢养狗,喜欢音乐,喜欢玩,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像老顽童,金庸笔下的那个周伯通。假面具有时候买一个,还有假手枪,拿出来吓你一下。
黄永玉对生活的积极乐观,对艺术的不懈追求,都是源于一种信念,他把自己比做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并非要跑第一,但是一定要跑到终点。
健慧:你北京、凤凰、香港、意大利都有家,你的家的概念是什么,到底哪个是你的家?
黄永玉:都是我的家,买房子本身可能有一种艺术创作的冲动,不一定都是一种无知的享受。人家问我你钱哪来的?难道我是抢银行来的吗?我卖白粉吗?我说我是画画来的,画画来的钱呢留给子女,就害了他们,是吧?儿女都让他们独立,自食其力的,他们现在不需要我,男儿一个女儿一个,我的女儿在意大利也几十年了,从小到现在没有穿过高跟鞋,没有涂过口红,没有烫过头发,四十多了。儿子嘛,本本分分也是一个画画的人,老老实实,从来不招是非,从小到现在没有骂过一次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