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以字数骄人
文人爱吹牛,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有位评论家曾在某省卫星电视上夸下海口,声称自己总共读过十万册文学书籍,此公四十岁刚出头,若从六岁算起,阅读史不过三十余年,他必须平均每天浏览十本书,才能接近这个天文数字。难怪这位评论家话音刚落,现场的观众已是一片哗然。那位评论家的小学算术没学好,观众可不愿自己的智商被低估。
作家的《个人简介》是个值得玩味的东西,某些主观夸饰的部分非常逗人。比方说,有的人,不仅在简介中,而且在名片上,也敢标榜自己为“国家一级作家”,这个名目确实很让读者抓瞎。它是一种名誉?就该有国务院颁发的证书,事实上并非如此;它是一种职称?也不对头,全国各行各业的职称多多,绝对没有哪种职称可冠以“国家”字样,这顶“帽子”太大,任何“脑袋”都嫌太小。那么,就不难断定,某些很不老实的文人对此名目做了易容手术,它原本是文学创作系列的一项职称,全名为“文学创作一级”,相当于大学里的“教授”,出版部门的“编审”,新闻单位的“高级记者”,只不过它的含金量更低,含水量更大。在有的省级作家协会中,除开行政人员,几乎都找不到职称不是“文学创作一级”的作家了,有人早就建议这样的省作家协会应更名为“省一级作家协会”。黑色幽默太多,此为一桩。
在作家的《个人简介》中,还有一个值得玩味的内容,那就是有的作家喜欢注明自己曾创作了“若干万字”。在某些擅长夸饰的作家笔下,“数百万字”并不充饥,“一千余万字”才勉强打个饱嗝。
在外地开笔会时,我就碰到过这样的狠角色。一位五十多岁的作家在饭桌上夸口说,他的创作总量是两千万字,我当场就被吓了一大跳,心里却直犯嘀咕。后来,我私底下问他:“你知道鲁迅一生总共创作了多少万字吗?”他没仔细过一过脑子,估数为四五百万字。我又问他知不知道梁启超一辈子留下了多少万字的著作,他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告诉他:“梁启超著作等身,是近、现代最勤奋的大文豪,他一生焚膏继晷,满打满算也只写下一千四百余万字。”我这样说过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后来,我留意到,这位作家确实有所收敛,在《个人简介》中主动将自己的创作总量由两千万字缩水为一千余万字,这个数字仍旧十分惊人,可他总共才出版三四本书,加起来不足一百万字,离著作等身还差一大截。
才华横溢的作家多半散漫,勤奋实属不易。法国作家波德莱尔尝言:“今天应该写得多,因此应该写得快,但要快而不急,因此要弹无虚发,颗颗必中。要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洗澡时,吃饭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这句话强调的,并不是字数,而是“弹无虚发”,即写得好。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和他的文艺美学论文集都是世界名著,这说明他写得好,但他的创作总量并不高。法国文豪、思想家萨特在他的自传《文字生涯》中有一句名言:“每日必写一行。他强调的是写作的连续性,他认为,于写作者而言,中断写作有损无益。至于字数多寡,他并不在意。钱钟书先生特别反感多言费词,他曾说:“半克微言胜过万吨废话。”诚然,智者看重的是谈言微中,于会心处,拈花微笑,甚至不发一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世间确实有雨果、歌德、巴尔扎克、狄更斯、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大文豪,他们写得多,也写得好。但这样的文豪是极少的,绝大多数作家就算写得多,也未必篇篇皆佳作,部部是精品,能够流传后世的著作就更是难得。我曾听一位同辈作家感叹道:“乾乾皇帝一生‘杀诗’四万首,加起来也不及王之涣的那首五绝,《登鹳雀楼》只有区区二十字,就胜过乾隆皇帝涂鸦出的海量的文字垃圾!”这话确实发人深省。
作家必须写好了,才有底气,才有资本,若单纯以字数骄人,是毫无说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