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记者 孙聿为
前年,刘震云出版小说《我叫刘跃进》时,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占去我们四个整版。该聊爽了吧?没有。这一结论,是在他马上又要推出新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之际,我们又坐在一起说起话来后得到的。
下面的文字是对这次谈话的不完全记录。这里的每一句都和小说里的一万句有关联但不交叉。而且,就算你还没读过这部小说也不要紧,刘老师干的就是 “语言煽动”的活计。当然,从数量上,这里的一句顶小说里的一万句,冒了。
就是说句知心话
记者:去年我们聊《我叫刘跃进》的时候,你说了不少,今天聊《一句顶一万句》,你不会一句话就全说完吧?《一句顶一万句》你说的什么?
刘震云:两个杀人犯。一个人特别想找到另一个人。找他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告诉他一句知心的话。
记者:是先杀了人,然后想找另一个人说句知心话?
刘震云:不是真杀人。在生活中真杀了人,就成了特殊群体。人物身份的特殊性,在作品中是最忌讳的。我说的是心里杀人。
记者:心里杀人?
刘震云:如果从心里去考量,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杀”过许多人。“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这人如行尸走肉。”“那人,早该毙了他!”“我恨死你了!”或干脆:“去死吧!”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杀人了。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许多人在心里还杀死过自己的亲人,如《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主人公,杨百顺和牛爱国。
记者:就是这类话一句顶一万句?“一句顶一万句”,这是林彪说过的话,怎么好拿它做作品的名字?
刘震云:林彪说这话的时候是1966年,事隔43年,我今天说这句话,跟林先生是话同意不同。他指向的是政治,我指向的是生活。他说的是句恭维话,为了恭维毛主席,我这部作品中的人物,皆是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开饭铺的,还有提刀上路杀人的……我对他们说的,是一句知心话。或者,我把大人物之间虚与委蛇的恭维话,转成对身边朋友的饱含深情的话。
记者:可一句就是一句,怎么能顶一万句?
刘震云:从林副主席到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放到政治和恭维的层面,这话有些荒唐;林副主席说这话时,有他的政治需求;一人之下,一步一趋,恭维话说得也言不由衷;但抛开政治和恭维的层面,把它沉入到生活中,却是一句值得深思的话。还有,我现在说的这句顶一万句的话,并不是一句深刻的哲理,而是朋友间一句家常的话,一句温暖和知心的话。这话本来知道,无非世事繁杂,忘记的时间太久了,突然听朋友说起,不禁泪流满面。
记者:你指的是情感的层面?
刘震云:就算是理性的层面,“一句顶一万句”,也不是林副主席和我的发明,这意思古来有之,已被人说过几千年。譬如讲:“一智能破千年愚”,“一语定乾坤”,说的都是“一智”、“一语”的重要。还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十年书读下来,能读到多少话?但不如十年后一席话来得重要。一是说这席话如醍醐灌顶,二是说起码有十年白活了,学来的,每天说的,全是废话。
不但是一个人,就是放到许多民族头上,几十年说的,是不是全是废话?
就是放到今天,“一句”“一万句”和“顶”字,也是我们每天运用的。在网上放一贴子,马上有人来“顶”,有人“顶”的是好话,有人“顶”的是坏话。不过是一万句“顶”一句罢了。
跟“知识分子”不是一类人
记者:我们不在书名的意义上纠缠了,反正你起的书名,都够怪的。如过去的“一地鸡毛”、“一腔废话”、“温故一九四二”、“我叫刘跃进”,都不按常理出牌;特别是你的故乡系列,故乡之“天下黄花”、“相处流传”、“面和花朵”,初看上去让人一头雾水。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算是明白的吧?我总想,相对于书的内容,书的名字应该是一块冰,掉到水里也就是书的内容里,能溶化,而不是一块石头,在水里还是石头。可能我想到了,一直没做好,没找到那一句,还淹没在一万句里头,对不起大家。
记者:书中的两人主人公,杨百顺和牛爱国,头上都戴着“绿帽子”。如果说杀人犯是心里杀人,“绿帽子”可是实实在在,算不算一种特殊的标志?
刘震云:“绿帽子”和“杀人”可不一样。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杀人是一种偶然;如果每天满街在杀人,肯定是起了战争;但每天街上“绿帽子”满天飞,大家却习以为常。再说,杨百顺和牛爱国戴“绿帽子”,原因并不在杨百顺和牛爱国身上,而是他们的老婆出了问题。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接着再往下探讨,杨百顺和牛爱国发现,“绿帽子”只是个表象,看似是男女间的事,根子却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们跟他们的老婆之间没话,老婆与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倒能说到一起。偷汉子的女人和奸夫,话语如滔滔江水。说了一夜,还不停歇:“咱再说些别的?”“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从有话无话的角度讲,给他戴“绿帽子”的两个人,做得倒是对的。自己的“绿帽子”,原来是自个儿缝制的。当他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从腰里拔出刀子,又掖了回去。这是他们与武大他兄弟等人的区别。也是他们离开故土和亲族,出门流浪和漂泊的原因。
记者:你是在给西门庆和“第三者”平反吧?
刘震云:角度不一样啊。一个是性的角度,一个是话的角度。性是形而下的,话是形而上的;找性容易,找话就难了。俗话说得好,一个人找另一个人难,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更难。流浪和漂泊也分两种,一种是离开故土和亲族,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一种是从熟悉的“精神”,到陌生的“精神”去。
记者:精神的流浪和漂泊,这是《一句顶一万句》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但其他作品认为,精神的流浪和漂泊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大都发生在知识分子身上,而你作品中的人物,皆是些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开饭铺的,他们无一例外,精神上也都在流浪和漂泊。你这种高级“精神”与低等“身份”的巨大转移,出于什么动机?
刘震云:原因很简单,我不认为我这些父老乡亲,仅仅因为卖豆腐、剃头、杀猪、贩驴、喊丧、染布和开饭铺,就没有高级的精神活动。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们从事的职业活动特别“低等”,他们的精神活动就越是活跃和剧烈,也更加高级。还有,“知识分子”的概念如何界定?读了几本书,就成了“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但要“知”,还得有“识”,得对这个世界有新的发现。大部分的“知识分子”,不过是“知道分子”罢了。有时候读他们十年书,还不如听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开饭铺的一席话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说的还有这层差别。
何况,我说的这种流浪和漂泊,是有现实依据的,它就发生在我的亲人和亲族身上。他们都是劳动大众,不是“知识分子”。我的外祖母生前告诉我,她有一个叔叔,一辈子没娶上老婆,跟家里的一头牛成了好朋友。有一天这头牛死了,叔叔三天没有说话。第四天凌晨,他拍他嫂子也就是我外祖母她娘的窗户:“嫂子,我走了。”我外祖母她娘忙说:“他叔,天还这么早,你去哪儿呀?”屋外就没了声音。待我外祖母她娘披衣起身,院子里一片月光,叔叔就不见了。四乡八镇都找了,所有的井也打捞了,不见叔叔的身影。他不知流浪和漂泊到哪里去了。仅仅是对牛的去世伤心吗?大概是在熟悉的故土找不到话了吧。
表达这种精神的流浪和漂泊,我除了要“愤怒”和“反动”一下“身份”,还想“反动”一下“时间”。许多知识分子都认为,精神的流浪和漂泊,发生在特殊时期,或因政治因素,或因宗教因素,或因社会因素,或是前三者导致的极而言之的战争时期,总之是特殊时期,如《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霍乱时期的爱情》、《哈扎尔辞典》、《我的名字叫红》等。但我认为,这些时期会发生,普通的日常生活,更容易发生。磨豆腐的时候,破竹子的时候,染布的时候,剃头的时候,去杀猪的路上,亲人死去亲人的哭声中,他们剧烈的精神流浪和漂泊,早已使他们变成了另一个人。
记者:这是一个角度问题?
刘震云:不仅是角度问题,还有态度问题。因为许多作家,特别是中国作家,也假装是“知识分子”,他们一写到劳动大众,主要是写他们的愚昧和无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百十来年没变过。采取的姿态是俯视,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就像到贫困地区进行了一场慰问演出。或者恰恰相反,他把脓包挑开让人看,就好像街头的暴力乞讨者,把匕首扎到手臂上,血落在脚下的尘土里,引人注意。除了这种描写特别表象外,我还怀疑这些人的写作动机。一个站在河岸上的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个钓鱼的人,怎能体会一条鱼的精神流浪和漂泊?他关心的不是鱼,而是他自己和他自己所要达到的目的。他们找人没有问题,但想找到相互知心的话就难了。更大的问题在于,他们认为重要和强调的事情,我舅舅和我的表哥门认为并不重要;他们忽略和从没想到的事情,却支撑着我亲人们的日日夜夜。他们与街头暴力乞讨者不同的是,乞讨者把匕首扎到了自己身上,他们把刀子扎到了别人身上。
记者:你的意思,你打破了这种“知识分子”的写作?
刘震云:如果这不是嘲讽的话,我还真准备接受。我跟这些“知识分子”,不是一类人。
活得像自己,是个问题
记者:别动肝火,咱还是说自己的作品。小说里的杨百顺和牛爱国活在两个世纪,从来没有见过面,你却说那句“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密码,就藏在他们中间?
刘震云:也不算密码吧。就是一句知心的话,想告诉对方。或者,把自己的话告诉对方只是一个由头,上路的目的,还是想从对方那里,找到一句更知心的话。找话还不是目的,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烦闷和忧愁。为了一句话,为什么会奋不顾身?为什么会相互寻找?雷刚找党,党也找雷刚?因为不找到这句话,他们就要疯了,他们就真要杀人。这时的杀人,和上路时的杀人又不一样了。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绿帽子”,而是对整个世界的不解。比杀人更重要的,他们可能会自杀。自杀比杀人,来得更壮烈,也更需要勇气。因为一刀捅到胸腔里,挣扎的过程,也是很痛苦的。捅别人,比捅自己容易一些。
记者:从辈份算,杨百顺该是牛爱国的姥爷。
刘震云:姥爷也不是亲的。杨百顺在起杀人心之前,干过许多行当。磨过豆腐,杀过猪,染过布,破过竹子,沿街挑过水,卖过馒头……贫苦和艰难,对他不算什么;活着不是问题,如何活得像个人,是个问题;活得像个人,也不是问题,如何活得像自己,成了问题。这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遇到的。正因为想活得像自己,一辈子下来,杨百顺活得更不像自己。仅仅为了生计,他就改过许多名字。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叫吴摩西。以为叫了吴摩西就万事大吉,没想到生活倒把他逼到了角落,老婆和奸夫,把他逼成了武大郎。这就由物质层面提升到精神层面。吴摩西不是武大郎,提刀就要杀人。当他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终于找到了老婆和奸夫,看到老婆和奸夫亲密的样子,之间的话语滔滔不绝,突然他又意识到,通奸不是问题,有话没话才是问题。错不在别人,而在自己。汽笛一声长鸣,他放下刀子,决心离开亲族和故土。在火车上,别人打问他名字,他对自己该叫啥也有些含糊。这时想起一个知心朋友叫罗长礼,从此顶着罗长礼的名字,活了一辈子。
记者:七十后,与杨百顺没有亲族关系的牛爱国,其实是在重复杨百顺走过的路?
刘震云:“外甥”牛爱国,命运重复了自己的“姥爷”。不管是一个人,一个家族,还是一个民族,命运的重复,也是我们苦恼的另一个症结。牛爱国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杨百顺的存在,也是在提刀杀人的路上,本来是找别人,无意之中,找到了杨百顺的线索。他突然意识到,找到杨百顺,比找到要杀的人重要。在寻找杨百顺的过程中,他知道杨百顺已经死了,但他临死时有一句话要告诉自己的后代。牛爱国又意识到,找到那句话,比告诉别人自己的满腹烦闷和忧愁重要。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想到这把钥匙,竟藏在七十年前。大家天天在说话,牛爱国和林副主席一样,突然悟出话和话的不同:世界上还有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自己三十五年白活了。
记者:“曹青娥”告诉人们什么?
刘震云:曹青娥在两个主人公之间起转承作用。曹青娥是杨百顺的女儿,但也不是亲女儿;曹青娥是牛爱国的亲妈。曹青娥的经历,跟杨百顺十分不同;但她的命运,跟“爹”杨百顺有些相似。一生也改过许多名字。一开始叫巧玲;后来叫改心,她第二个娘让她把心也改了;后来又叫曹青娥。她的一辈子也在寻找。有外在的寻找,一直想找到离开亲族和故土的爹爹杨百顺;有内心的寻找,一心想找到自己,也就是小时候的巧玲。她五岁离开亲族和故土“延津”,一辈子仅回去过一次。当她回去的时候,她找到的“延津”,和心里要找的“延津”是两回事。她临死时意识到,活和死不是问题,如何活和如何死也不是问题,她一辈子面临的终极问题是孤独。她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用她的一生极大地“反动”了“知识分子”的说法,即“孤独”仅属于“知识分子”,不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牛爱国小的时候,经常被她打骂;等她年老的时候,她和儿子成了好朋友。当她看到牛爱国满腹心事和忧愁时,她劝儿子往前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但当她一个人时,她却马上回到了“从前”。她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嫁错了人,而是没有当潘金莲。这也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十九岁该嫁人时,她去找自己的“情人”,一个“东方红”拖拉机手,让他带她离开故土和熟悉的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个拖拉机手不是西门庆,敢做不敢当,闪了她一把。她一辈子最恨的,是世界上惟一她爱过的人。她从小爱玩火。她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是长大了没有放火,让“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用她的一生又证明了,一个人的孤独不叫孤独,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一句话寻找另一句话才叫孤独。
记者:你好像一直在论证孤独是一件好事?
刘震云: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个理儿。
记者:你没让男主人公做武大郎,书里还是有两个“潘金莲”,一个是吴香香,一个是庞丽娜。
刘震云:良家妇女距“潘金莲”,仅一步之遥。时代不同了,大家对“潘金莲”的看法也不同了。但基本的价值取向,还是相同的:姓潘的不是好人。吴香香、庞丽娜与曹青娥不同的是,关键的时候,她们迈出了那一步。但自从迈出了那一步,她们就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后边有人拿刀要追杀她们。最近我们老说“担当”这个词,什么叫担当?这才叫担当。文化的担当只是说说,性命交关却不容迟疑。虽然她们和潘金莲生活在不同的世纪,但大体的担当还是相同的。不仅在这件事情上,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今天的担当,和宋朝的担当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她们跟潘金莲还是有区别的。潘金莲主要是性,我从《水浒传》里,没有看出潘金莲和西门庆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有什么独特和共同的看法;而且,两人勾搭成奸,是西门庆和王婆给潘金莲设的局,一环套一环,步步深入,属诱奸;而吴香香和庞丽娜,在丈夫和奸夫之间,奔赴的主要是话。为了那句知心的话。知心起来,竟滔滔不绝。潘金莲有的是烦恼,庞丽娜和吴香香有的是孤独。不是量上的区别,是质的区别。
庞丽娜和吴香香也是有区别的。区别不在于她们生活在两个世纪,而是她们孤独的指向不同。吴香香的奸夫只有一个,银饰匠老高,证明她孤独的指向还是明确的;而庞丽娜的奸夫有两个,照相馆的小蒋和纺纱厂的老尚,小蒋和老尚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证明她的孤独是不明确和漫无边际的。庞丽娜比吴香香更孤独。
其实书中还有一个“潘金莲”叫章楚红。正是她,不是良家妇女,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知识分子”,在生活中拯救了牛爱国。作品的最后一章,牛爱国终于找到了故去的“姥爷”杨百顺,找到了他跟杨百顺那句话,又觉得这句话并不能解开自己的烦闷和忧愁;更重要的话,那句顶一万句的话,原来藏在他和章楚红之间。接着又上路找章楚红。这是牛爱国精神的又一次飞跃。
记者:牧师老詹,这个意大利人很有意思。
刘震云:老詹虽然是意大利人,当他传教来到中国延津时,很快就变成了延津人。背着手在街上走,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区别。鼻子变低了,眼睛也混浊变黄了。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讲,人跟世界存在三种关系:一,跟物的关系;二,跟人的关系;三,跟自身的关系。在一些有宗教的国度里,除了这三种关系,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关系:人跟神之间的关系。
人神社会和人人社会的最大区别,不在于生活中多出一个神,而在于多出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可以对上帝和真主说忏悔的话,也可以说知心的话;可以说痛苦的事,也可以说高兴的事。对人不想说的话,可以对神说。而且可以随时随地,因为神无处不在。这就使得,每个人都有一个随时可以说知心话的好朋友。神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而人人社会就不同了,不在生活中找到一个人,忏悔的话无处说,知心的话也无处说,痛苦的事无处说,高兴的事也无处说。而在生活中找到这样一个知心朋友容易吗?知心朋友和神最大的区别是,神的嘴是严的,对神说过的话,永远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朋友是会变化的,对知心朋友说过的话,当知心朋友变得不知心甚至反目成仇的时候,他会把你的话捅出去。接着带来的结果是,人跟神不用撒谎,人跟人就不同了。无处吃饭可以乞讨,无处说话就把人憋死了。
老詹到延津来,就是给每个人介绍一个知心朋友,让你的话有处诉说,没想到被杨百顺等人忽略了,把一个知心朋友当成了一个负担;到他想说知心话的时候,仍是无处,错过了老詹和知心朋友,反倒离开亲族和延津,去了更不知道落处的陌生的地方。
这是老詹的失败,也是杨百顺等人孤独的另一个原因。中国人很多,聚在一起人多势众,但分开的时候,个个又显得很孤单。不从宗教的意义上,单从生活的层面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生态。
表面话和知心话区别大
记者:你的作品似乎都是在探讨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吃和穿,爱和恨,大和小,远和近,亲和疏,虚和实……大概每一部作品又都希望表达出一些与别人,或者说大部分人不同的看法。在《一句顶一万句》里,你得出的不同观点是什么?
刘震云:不是跟大部分人不同,是跟“知识分子”的看法不同。
过去我也认为作品的“社会”和“历史”的层面是重要的,这种认识也反映在我过去的作品里。最后我发现,“社会”和“历史”,都是有阶段性和局限性的。许多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觉得自己创造了历史;但是,历史无情地说,这段历史很快就会过去。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新的酒桌前,坐的是一帮新人。走马灯似地变换,皆是浮在桌面上的尘土。如果杨百顺和牛爱国之间藏着语言密码,两个人在相互寻找的话,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生命密码,并不存在于“社会”和“历史”的层面,而存在于这个人、这民族如何笑、如何哭、如何吃、如何睡、如何玩,及如何爱和如何恨之中。面对一粒花生米,如何把它吃下去,就已经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区分开了。脱掉了“社会”和“历史”的外衣,变成人和人赤裸裸的交往,书中的人物和我,也都变得更加自由和轻松了。
记者:其实跟你这样的作家说话是挺辛苦的事。很难有人能在语言和文字上“玩”得过你这样的人,就像你现在说的话,句句透着高深。不过《一句顶一万句》写得很简洁,甚至没有什么形容词和比喻。
刘震云: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大概这是表面话和知心话的区别吧。杨百顺和牛爱国在相互寻找,其实一块结伴上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大家在一起说表面的话,当然可以一泻千里和拌疙瘩汤;我过去的作品里,也多是表面的话;.如今是知心朋友在一起说知心话,当然不能虚与委蛇,得一句是一句。不是语言问题,还是态度问题。不是过去我不想这么做,是还没到那个阶段吧。比没到那个阶段更重要的,是还没碰到杨百顺和牛爱国这样的知心朋友吧。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过去我也扮演过“知识分子”。
记者:语句之间有股明清味道,这是有意为之?
刘震云:如果非说有意为之,我追求的也不是味道,而是劲道。不知做好了没有。
记者:作品的结构,“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是借用《圣经》中“出埃及记”的典故吗?
刘震云:是。把人神社会的烦闷和忧愁,用到了人人和世俗的社会。
记者:作品中还有《论语》和《圣经》的对照,也是这种意思吗?
刘震云:不是要对照,《论语》和《圣经》,每天就在我们身边呀。世界和人类的不同和分野,不在天边和远处,就在我们眼前。但是,世界上还有一个道理,没有比眼前更远。杨百顺跟私塾老师学过《论语》,也听老詹讲过《圣经》。可怕的是,杨百顺像我们许多人一样,他不是对一种对世界的解释不在乎,他对两种解释都不以为意。
记者:在这本书中,你把“刘氏幽默”藏起来了?
刘震云:哦?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她看这部小说时,从头笑到尾。当然,幽默不是说笑话,也不是演小品,幽默不存在于话之中,存在于事和理儿的拧巴之处。话还是那些话,搅和在拧巴的事和理儿之中,一切全变形了。就算是话,幽默也不在字头,而在字尾;不在话起,而在话落。
记者:说句老实话,拿起这本书看了好几页,还有点不知所云,不知你要绕到哪里去。看了三章之后,才逐渐开始体会到它的乐趣和妙处。在今天,还敢挑战读者的耐心,你这算不算铤而走险?
刘震云:三章不算长啊,才有万把字。当然,两个朋友在灯下谈心,跟大家在酒桌上说黄色笑话,进入的速度是不一样的。酒席上很快能挑起高潮,欢声笑语;两个朋友促膝说知心话,特别是面对“绿帽子”这样的话题,一时真不知从何处下嘴,会有打破僵局和破冰的阶段。其实,我从来不怀疑朋友们的智力和耐心,只怀疑我自己是否写好了。
“界”外本属 “老庄界”
记者:你在书中说了半天“朋友”的概念,你生活中朋友多吗?
刘震云:朋友的多寡,要看“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多年之前,一个朋友对此有过论述,我觉得跟毛主席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一样精辟。他说,人分这么几种:一,不认识;二,认识;三,熟人;四,朋友;五,知心朋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惊肉跳,不知他在心里把我划到了哪一档。“朋友”的判断,就像《一句顶一万句》开篇写的,不在当面的表白,而是背后说起朋友的时候,是否提到过你。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你把别人当成了朋友,别人并没拿你当朋友。你按朋友的标准去处事,人家却说:“咱们有这么熟吗?”尴尬了自己没有什么,尴尬了别人就叫尴尬了。
另一个判断朋友的标准是,在你走投无路时,你想投奔的人,和你能投奔的人,到底有几个。杨百顺和牛爱国走投无路上路时,就遇到了这个问题。如果换成我,也同样会遇到这个问题。
记者:你说的还是不具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朋友?
刘震云:这得举例子。有一个人,和潘金莲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叫鲁智深,他就算林冲的好朋友。看到林冲遭了难,他能抛弃自己的职业,扔下相国寺的菜园子,又不计时间成本,专门上路护送朋友。朋友感谢的时候,老鲁倒急了:“值得甚么,还恁地说?”从宋朝到现在,我环顾四周,见利忘义,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者多,鲁智深这样的汉子还真少见。林冲刺配沧州的路上,还遇到一个人叫柴进。柴进本事不大,不会打架,但胸襟不凡。一个能上富豪榜的人,并不拿身外之物当回事;家里藏有“丹书铁券”,并不拿现成的社会规则当回事,只图能找到相同胸襟和抱负的人,不管你是否犯了罪。为了找句知心话,他不惜自己也成了犯人。他和老鲁又不同,已经上升到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高度了。这些人,可算是朋友吧。
记者:你自己,是怎么给别人做朋友的?
刘震云:我跟鲁智深和柴进有些相像呀。当然不是上路护送朋友,周边也没朋友刺配沧州;或像柴进那样仗义疏财,因为我没有老柴那样的家产。但朋友一声喊,拔刀相助和尽我所能,还是做得到的。另外,为人处事,从来不动小心眼,从来没占过别人的便宜,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智力上的。不像许多人,一辈子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亏。
记者:文学界这样的人多吧?
刘震云:这倒难住我了。因为我跟这个界很少走动呀。知有这个界,不知里面都做些什么。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记者:那你属于哪一界?
刘震云:非说界,界得有归属感呀。要从这个角度论,我除了在北京写作,还是回河南延津比较多。来往比较多的,还是俺村那些人。剃头的、杀猪的、卖豆腐的,当厨子的、在戏班子里敲梆子的、出门打工在建筑工地爬架子的、在洗澡堂子当服务生的……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有时我听舅舅表哥一席话,胜在北京读十年书。我们村叫“老庄村”,如果非有一个界,我又自愿加入的话,我属“老庄界”吧。
记者:不觉得有些娇情吗?
刘震云:看来说句知心话,是多么地难呀。上回我就说过,一,写作不是一个多么高贵的职业,祖上是柳敬亭,在集上说书的;和我舅舅表哥在集上做小买卖,没有区别;无非是一些“知识分子”,高看了自己罢了。高看别人没什么,高看自己早晚得出尴尬。二,写作并不是我打小的理想,我小的时候,最愿意干的有三件事:一,在镇上当厨子;二,在戏班子里敲梆子;三,当一个小学教员。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我可以一直生活在我外祖母身边。如今我外祖母已经去世十四年了,说什么也晚了。兄弟在外,也是糊涂这么多年。
记者:什么叫好作品?
刘震云:一,得对世界有新的发现,说的是不同的话;二,书中的人物,是自己的知心朋友,说的是知心话;三,技术层面,用宋朝的话说,端的写得一手好个锦绣文章。
记者:你做到了吗?
刘震云:没有。要做到前三点,还得加上一点,要写出好作品,还得有非凡的胸襟和气度。作品考验到最后,技术层面已显得很不重要了。技术层面是多数人能达到的,非凡的胸襟和气度,却是少数人才能修炼出来的。或者说,前三点,都是从这一点来的。这个道理,是我的小学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读了一辈子《论语》,得出的心得,又无私转告给了我。他说,我离非凡的胸襟和气度,还有他村离集上那么远。他村离集上,还有七华里。
记者:一个美国人说,伟大的美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一部关于美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切并富于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如果把“美国”两字换成“中国”,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刘震云:陈词滥调。虽是陈词滥调,有一个道理还是对的,这本书不是少数人认同,而是多数人认同。能达到这种效果,不是用“深入浅出”、“大俗大雅”所能概括的,还是说出了不同的话;这话人人心中有,人人嘴上无;或者心中也无。按照这个标准,起码有一个中国人做到了这一点:孔子。他的话王公贵族说,市井百姓也说;说了两千多年,还经久不衰。当然,每个人说的,都不是孔子的本意。
记者:孔子不是小说家。
刘震云:孔子是讲人人社会的,单从人人社会讲,世上拧巴的道理,如果知道的不及孔子的十分之一,别说小说写不好,贩驴卖大萝卜也好不到哪里去。
记者:在生活中,你是什么样子?
刘震云:多数的时候不大着调,甚至有些“二”。人清醒的时候看不出来,喝大了就看出来了。跟我喝过酒的人,都觉得我不靠谱。喝酒跟干事情一样,也分三种人:一,能力大,胆子大,能干大事;二,能力大,胆子小,能干小事;三,能力小,胆子大,就会坏事。喝酒时,我属于第三种。这里有一个分寸感。喝酒时分寸感把握不好还是件小事,出门说话办事不懂分寸感,就会失当。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作品也是讲分寸感的,分寸感拿捏不好,也讨人嫌。在这上头,我常有自责之心。有时说着说着愣神了,就是开始自责了。
记者:既然你说到自己“二”,咱就说说你的糗事。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再问一次:身为作家,不好好在家写东西,你跑到电影里客串个啥?
刘震云:咳,为这事我没少挨“刺打”,连我妈都说我不靠谱。我仔细分析过这件事,一,本来我不是人来疯,不适合做演员,为什么就去演戏了呢?怕还是小时候的理想在作怪,想去戏班子敲梆子;就像牛爱国他妈一样,稍不留神就回到了“从前”;这事不能怪别人。二,这事也怪别人,就是这些戏的导演。怎么会发现我身上有表演的细胞呢?不会是故意害我吧?既然朋友叫了,我的榜样是鲁智深,就随朋友去了趟沧州。三,“刺打”我的人认为是件大事,我的认识恰恰相反,就跟去菜市场买趟菜一样,“值得甚么,还恁地说”。四,时间也不长。每部戏里,也就仨俩镜头,吃顿饭加抽袋烟的工夫,比去内蒙贩驴容易多了,不耽误我干别的。五,我不是一个多么爱惜自己羽毛的孔雀……
记者: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倒认了真。你所有的长篇中,有一半是以故乡为背景的。你对故乡的感情值得尊重,但是你考虑过读者或许会失却兴趣吗?
刘震云:对故乡的感情,不是用爱和恨所能衡量的。故乡不但教会了我走路和说话,还教给我丈量世界的基本概念:东西南北,大小多少,亲疏远近……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我从这些父老乡亲身上,明白他们生活在细节里;“社会”和“历史”,只是他们所处的表象;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不是人少的孤单,是人多的孤单;孤单种在心里,就长成了孤独;孤独一直生长在他们心里,但他们就是不说;快乐同样存在于细节和瞬间。比这些更重要的,他们对世界的看法,跟这个“社会”和“历史”完全不同;但他们仍然不说。他们不说,我有责任替他们说出来。就好像我家要垒鸡窝,在建筑工地当大工的表哥,有责任替我砌起来一样。
记者:你写作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
刘震云:跟喝大差不多,智力严重降低。当然不是指写作的时候。咱不姓李,喝大了就没法写了。而是与书中的人物结伴而行,晓行夜宿,说的都是知心话;当从书中又抽身回到生活,出门走到大街上,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应付生活的能力会严重下降。
记者:你到底为了什么而写作?
刘震云:能说心里话吗?
记者:当然!
刘震云:每个人的心里话,都有些大。一,有不同的话要说。二,我发现并想证明,“老庄界”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这个民族的智力,是值得尊敬的。三,我们每天说的话,当它们变成文字的时候,应该充满着魅力和光彩。四,对于我,写作是愉快的。哪怕一脑门子官司,只要坐在书桌前,心就静了。
记者:每天清早还跑步吗?
刘震云:跑呀。不但清早跑,有时累了也跑。别人累了是躺着,我累了是跑步。跑着跑着,顺头流汗,就不累了。我的体会,跑步有以下好处:一,吸氧,不是指鼻子啊,是血管;二,能想事儿,你在跑着,没人理你;三,自个儿能做主,想啥时跑啥时跑,想跑哪儿跑哪儿;四,与打高尔夫不同,不用花钱。
记者:你打过高尔夫吗?
刘震云:没有。一是听说太贵了,二是从小在老庄野地里乱跑,现在还去大太阳底下晒着,不是有病吗?
记者:你自己怎么评价《一句顶一万句》?
刘震云:是我写作以来,写得最好的一部书。是我自个儿愿意送人的一本书。
记者:你的许多作品都被改成了影视,《一句顶一万句》也会被改成影视吗?
刘震云:还没接到朋友的电话。
《北京晚报》2009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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