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总是快乐


    

(这篇文章是1998年应《时代文学》杂志之约写的,已经找不到原稿了,幸好某天忽然在网上发现,不禁喜出望外,赶紧从网上“当”下来。因为文章的主角是我的好友,所以开玩笑把她名字省去,用“小B”代替。)

 小B是近年很受媒体和大众喜爱的作家。我常常被单位里的女同事告知:嗨,你的那个朋友又发表言论了!这个朋友就是小B,她发表的言论挺多的,话题涉及恋爱婚姻、家庭关系、子女教育、孝敬父母、抗洪赈灾、希望工程、卫生保健、吸毒戒毒……我常常以为她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工作者了,她以积极的姿态和饱满的热情投身于广泛的社会活动中,不懈怠不疲倦。她又写又说,真能写也真能说,还老是心里揣着万千喜事的样子,永远地笑逐颜开,永远地忙忙叨叨。而且是,自己乐,还逗得别人一块儿乐;自己忙,别人看了外表不忙心里也跟着她一块儿忙。她幽默、快乐、脑子快、点子多,节奏不乱地紧跟着社会的主旋律。她的坦荡,她的热情,感染着听众观众和读者,重要的是还有亲切和大众化的外表,改善了作家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一贯印象——敢情作家也不都拿五作六咬文嚼字呀!总而言之,小B健康的形象、风趣的谈吐和开朗的笑容已经有了一种典范的作用。
当然,最根本的是,她自己过得乐和、自由、值。
我觉得,从小B身上最能体现妇女解放的伟大意义了。 

听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点不错。小B从小就是个快乐的孩子,长着粉嘟嘟的圆脸蛋,胖藕似的胳膊腿儿,一看就知道这小丫头不光能抢得上槽而且大大咧咧,大心眼儿,大胆子儿,不认生,不娇气,是最讨人爱的那种娃娃。再大些,上学了,眉宇之间有了些豪气,显然是有了主见,学习、劳动、体育不让男生半分的劲头初露端倪。上课回答问题抢着举手,生怕老师看不见自己,考试总是第一个交卷,答错了也没关系;体育课上虽然垫上运动差点劲,可是体能好,耐冲撞,特皮实;劳动课也是早早干完自己的活,去帮助别人。大伙儿都喜欢她,服她,选她当这个那个,小孩子里级别最高的“干部”都是她的。老师喜欢她是因为她聪明、皮实、心眼大;男生愿意和她玩是因为她大大咧咧不娇气,摔破腿磕掉皮也不哭,比好些男生都有骨气;女生拥戴她是因为她自己学习好还不嫉妒别人,个儿高,有劲,跳猴皮筋轮到她“大举”,另外一家谁也够不着。小学生的日子真是快乐幸福无忧无虑,小B就不知道什么叫“愁”。可是转眼就毕业了。
爹娘说,这孩子独立性强,搁哪儿都省心,让她考个寄宿中学吧。你说说你想考哪个中学?
小B想,我这么能说,这么棒,什么都不怵,我长大了得当个外交官。我考外院附中!她大声说。

结果13岁那年,她经过初试复试面试笔试进了城南的北京外语学院附中。出了和平门就是新学校。这个学校真好,第一是大,比小学大多了;第二是洋,楼舍都带着外国味儿。女生长得都很好看(将来不当大使,也能当大使夫人),男生都清秀骄傲,一看起码就是参赞和翻译的坯子。她把小小的铺盖卷儿扛到宿舍,从网兜里掏出脸盆饭盆。从书包里取出新书,她看到的是满眼的AБВГДЕЖЗИК……喂!爸爸妈妈怎么拼?她问同学。
九个月后,“文革”爆发,小B还不够14岁。
一个孩子当革命外交官的理想,像美丽的肥皂泡无声地破灭了。三十年后回首望去,没有什么事情能比粉碎孩子的理想更冷酷更无理的了。
父母出身贫农,青年从军,没有“路线问题”,是真正的红五类。于是,她就成了红卫兵中最小的那一拨。热热闹闹、嘻嘻哈哈、懵懵懂懂中日子飞快地过去。她穿着旧军装的小小身体在那两年里迅速成长,眨眼就到了1968年末,身高也达到168公分。论在学校混的年头孩子们应该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可是该念的书都见也没见过。小B也初中毕业了,一拨同学去了云南西双版纳橡胶林,余下的也即将奔赴陕北。父母合计,让她去部队吧,起码生活有保障,有一个保证她健康成长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虽然部队远了些,可是能让父母放心,比起上山下乡不知强多少倍了。
穿了两年旧军装的小B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新军装,走了。妈妈到火车站送她时险些哭了,但她心里充满了欢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多好玩呀干吗哭?远走高飞的感觉真好。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没有谁能逃得过苦难,这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们并没有谁像歌里唱的生活在“蜜罐儿”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小B也一样,此行西去,她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的路段要经过呢。何况,上山下乡的同龄人如果缺少的是口粮、暖屋、书籍,那她缺少的却是空气、水和一年里的四季。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新兵毕淑敏到了乌鲁木齐,体检合格后,又和大米一块被装上车。为什么客货混装呢?原来路况太差,装上大米一可以“减震”,二可以沿途当“沙发”,否则几个小姑娘一路在军用卡军的槽帮子里颠,还不散了?汽车向着西南翻过天山山脉,沿着西部毗邻国境线的公路蜿蜒南行,经喀什走叶城,路过无数的兵站和道班,12天后小B和战友们终于抵达本次旅程的终点,一个叫狮泉河的地方。经过了一路的颠簸和眼见着战友的脸蛋和嘴唇变青,她知道自己到了这个星球上最高的高原。下了车,只觉得头疼、眼晕、虚弱,半天才定住神。视野之内,看见的人都是兵,看见的景都是山。大山覆盖着亘古不化的雪,天空蓝得不像是真的。她有些傻眼有些吃惊,心情不好,可是刚刚16岁的小姑娘没有哭,她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悲壮的感觉。
在阿里高原当兵的十年是几千个没有绿色没有性别氧气不足紫外线强烈的日子,一个女孩的青春,“一生中最活泼、最清晰、最健康、最敏锐的年华,稀释在高原缺氧的空气里,沉淀在冈底斯喜马拉雅喀喇昆仑的石缝里了。”
谁心里没点苦难的记忆呢?有些人不断地提起苦难以警醒后来者,有些人则以曾经沧海的姿态宽恕了苦难。小B这个快乐的人,二十年后回首往事,所有的经历都有了喜剧的意味。我读她的一本新书《在印度河上游》,常常笑出了泪。
那时,鸡蛋在昆仑山上是稀罕物。海拔五千米,养不活鸡,鲜蛋更无法运上去。只能吃蛋黄粉、冻蛋、鸡蛋罐头。有一次,炊事班长找到她,原来他得到了三个真正的鲜蛋,想请她帮助做一锅甩袖汤。那天是个节日,农民出身的炊事班长想用一锅鲜美的赏心悦目的鸡蛋汤慰劳大伙儿,可是自己不会做。小B也不会,她哪里操持过柴米油盐啊。可是,不就是鸡蛋汤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命令炊事班长打蛋,这个老兵立即拿来一个大铝盆,把三个蛋打进去。一大锅水已经冒着汹涌的白气,小B看着盆里的蛋液,觉得太少,又指导老兵加了一瓢水,这下还差不多,黄澄澄的半盆,感觉好多了。“好了,现在把鸡蛋倒进去,用筷子一个劲儿搅,就成了。”她胸有成竹,为即将到来的成功沾沾自喜。想象中锅里是美味和美景,鸡蛋像飞天的水袖,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可实际上鸡蛋踪影全无,成了一锅浮着泡沫的混水。“喝汤的时候,我对大伙说:'今天这汤是鸡蛋汤,真正的鸡蛋汤。'同伴们莞尔一笑,说:'是吗?做梦吧!''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三个鸡蛋的,它们就在汤里,我不骗你们。'我急得都要哭了。大家还是半信半疑,因为汤里实在看不到鸡蛋的影子……那一天,我喝了好多鸡蛋汤,一边喝一边想,鸡蛋藏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了好多年。”
第一次洗被子,发现被罩比棉花套长出半尺,在战友的建议下她果断地剪下多余的布留做补丁,可是棉布一洗就缩水了,比棉被套又短了半尺,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把剪掉的布缝上,可是这不得从天黑缝到天亮吗?不行不行,小B干脆把棉絮又剪掉一段。于是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人高马大的她只好盖着那床短被子。因为不暖和,就特别爱晒被子,没想到班长不愿意了:“你的被子本来就比别人的短,叠起来就不好看,还老晒,鼓得像是面包,哪还能拍出横平竖直的线,影响军容风纪你知不知道。”
第一次生火,第一次打针,第一次射击……粗心大意又心怀奇想的小B总是闹出笑话,许多年后想起来她还依然忍俊不禁。记得十年前,每天从东郊的鲁迅文学院“放学”以后,我们俩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时常讲些当兵的事情,平常的事经过了她的嘴就有了太多的趣味,在别人看来是难以忍受的生活,悲剧性的事件,永久不忘的苦难,听她道来,免不了要笑出声来。那是一种舒展、平常、明朗的心境。 

又过了几年,小B嫁人了。不太清楚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爱情方面开了蒙。反正是父母包办。从西藏阿里辗转数日回到家,父母亲郑重给她 “提亲”,小伙子当然是现役军人了,机要秘书,有才华,人品好,他也有意。小B第一次感到了羞涩和拘谨,甚至不好意思多问父母。下午,家里来了一个青年军人,长得挺帅,小B心中暗喜,就是他吗?这么快就来了!刚想热情地打个招呼,可那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和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走了。“嘿!原来是来送电影票的。”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她对我这样说的时候禁不住哈哈大笑。
      后来娶了小B的青年军人,果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而且人家对老婆那才叫呵护有加呢,为她整理书目、誊抄文稿、跑腿打杂、洗衣烧饭,任她耍赖偷懒,充当一个动口不动手的主儿。不仅是好丈夫而且是好秘书。什么是福?这还不是吗?真爱就是珍爱。当然,小B也不是家里的剥削阶级,这些年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写书、讲演、采访、开会,没有一件是可以省略的事。她是闲不下来的人。

再后来,她就下山了。因为她做了母亲。
回到北京,有了自己的小家,日夜厮守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所有的日子都那么新鲜。小B开始学习做主妇。先从做饭开始(譬如用鸡蛋做甩袖汤),然后是织毛衣(先织一块片?),缝纫也得学习,还有养花!她认为自己相当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她发的绿豆芽雪白肥胖(没搁化肥!),自给有余。但是我知道她差得很远,发豆芽多简单呀。果然,坚持不了多久她就找到了新的活儿——读书、考电大,而且念的是中文。这“对于一个生活安定的女医生来说,实有不务正业之嫌,我几乎是在半地下的状态做这些事,幸好我的家人给予我深长的理解和支持。”为文学准备的时间用了一个孩子读完小学的那么多年,待初见成效时她已人到中年。
后来,她利用值夜班的空隙身手初试,写出了《昆仑殇》,一举成名。
时至今日,12年的工夫,小B圆满地完成了从一个医生到著名作家的转变。 

我们住在一个城市的南头和北头,相距怎么说也有四十里。见面挺不容易。她太忙,我太懒。又没什么非见面不能说的事儿。所以全靠电话联络,彼此汇报活思想,聊闲天儿,瞎支招儿,寻开心。感觉跟常常见面没有两样。和小B聊天,开心,不累。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愁闷,一听她打开话匣子,就忍不住想乐。电话打完了,坏心情也丢掉了。
一年前,她在电话里说,北师大要办一个心理学研究生班,一年制,收多少多少学费,咱去啊。以后咱也开个门诊什么的。我说不就是窥探人心中的秘密吗?我不去,多大年纪了还念书累不累呀?她说,嗨,你这就不对了,多好玩呀,反正我去。后来她真去了。每天几十里往返在学校和家之间,鼓着精气神,兴致勃勃地学习,热情洋溢地向我报告新鲜的感受,表达对老师的欣赏和佩服,而且挺想拿我实习实习的,老打探我的个人秘密,比如有什么童年创伤啊等等。
“我对自己做了综合分析,发现作家不是最适合我的职业。”有一次她在电话里挺严肃地说。
瞧着吧,说不定哪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心理治疗的新门脸儿,招牌上赫然写着“心理医师毕淑敏”几个字。推门进去,迎接你的准是小B那一张亲切快乐的笑脸,可说不定笑容后面藏个什么鬼主意呢。
小B,你怎么总是快乐?

 

(您可能看出来了,这篇文章写的是毕淑敏。果然,她在进修了心理学以后,开了心理咨询所。关于她近十年来的事情大家都能从报纸、电视和网络上了解到,因为她太忙,我俩的联系也渐渐断了。如今,小毕已经成为具有商业价值的明星作家,而我却“出溜”成为一个家庭妇女,仅耽于眼前微小的快乐,满足于平常的生活。人生就是这样,人人有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