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姨父一起洗澡


古代人肯定没有现在人洗澡那么勤,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除贵族外,一般人条件都不具备(王安石那样天生脏癖者除外)。尤其是冬天,换件衬衣都要思量千回地痛下决心,何况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之下以水淋身。我就是这样,南昌的冬天没有暖气,我们住的又是低矮的平房,家用厕所和盥洗室皆未梦见,如果没有妈妈的贿赂,整个冬天,我绝不会让带着体温的衬衣须臾离身,更遑论洗澡了。

 

但是有一个冬天妈妈对我皲黑的脖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光换衬衫已经无以满足她洁癖的需要,终于,她给了我五角钱,让我带着衬衣,到位于中山路附近的公共澡堂去洗一个澡,说只要花两角钱,剩下的归我。

 

谁受得了这么大额的金钱诱惑?要知道,那时看一场电影只要一毛五,买包糖豆子不过四分啊。于是我腋下夹着冰凉的衬衣,按照妈妈指点的路线,在黑魆魆的街道上,寻找那个澡堂。那时我认路本领非常高超,大致地点很快就到了,却怎么也找不着妈妈所说的澡堂。

 

当然这要怪我,妈妈要我去洗澡的时候,说的并不是“澡堂”这么一个粗俗的称呼,而是很文雅的词汇:浴室。但我那时并没有充分理解,而且误解了。在南昌话中,“浴”和“肉”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我那时没什么文化,并不知道洗澡还有“浴”这么一种文雅的说法,更不认识“浴”字(可见那时我顶多上二年级),脑子里记住的是“肉室”,字面分析起来,也很有道理,洗澡不是要脱衣服么?脱光了不都是肉么?把澡堂称为“肉室”,美矣,谐矣,无以复加矣!

 

所以其实我在那条街道上去意徊惶,两次看到了大门上“浴室”两个字,竟然过其门而不入,可以和大禹媲美,最后恋恋不舍地回到家,气咻咻地对妈妈抱怨道:“那条街上哪有什么肉室?害我白跑一趟。”

 

妈妈也很奇怪,因为她推酱油车,南昌市的大街小巷都熟不可耐的,绝不会说错,但也无可奈何,让我第一次洗澡的企图从此破产。

 

过了几天,在江西化纤厂工作的姨父来外公家做客,妈妈就提到让我去浴室洗澡的事,说我懒惰,故意说找不到。姨父豪爽地说:“何必花钱洗澡,走,跟我去厂里洗,一点都不冷。”

 

妈妈当然求之不得,当即去拿我的衣服,于是在姨父的带领下,我们高高兴兴地往江西化纤厂奔去,等到被姨父带到澡堂门前,看到上面写的“浴室”两个字时,我才傻了眼,原来当文盲是这么容易吃亏的。

 

在充满蒸汽的浴室里洗澡真是太舒服了,无可形容,那天我足足搓下了几两垢甲,整个人为之面貌一新,对人生甚至充满了希望,乃至于小小的我就在心里连连慨叹:当工人真是太好了!

 

洗完澡后,姨父又带我去吃了一顿好吃的,还特别叮嘱:“以后要洗澡就来找我。”

 

我不记得以后还有没有去找过他洗澡,但是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很大方慷慨的人。现在他已经退休了,好像过得不怎么如意。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在一个工厂打工,结了婚,据说买不起房子,和他住在一起。曾经过年的时候,见过几次姨父,他总是闷在一边,不怎么说话,和以前慷慨豪爽的表现大相径庭。我知道原因很多,有一个他可能不会承认,也不会理解,但我认为这个原因并不那么牵强,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在子侄辈面前豪爽的说这么一句话了:“以后要洗澡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