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厚:冰炭同炉


黄永厚:冰炭同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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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永玉与黄永厚,许多人分不出来。曾经上网,查黄永玉网站,发现贴的是黄永厚的照片。这种玩笑,报纸也开过不少。大抵因为编辑百忙之中,无暇分别这两位兄弟画家的区别。他们的外貌的确酷似———尤其前些年,永玉先生还瘦的时候,简直像双胞胎。有时,有慕名者来万荷堂,进了庭院,见一枯瘦老头立于堂下,便笑盈盈作揖行礼,小老头身手敏捷,连忙躲闪,指着堂内,说:“不是我,在里面!”还未过招,永厚先生就已知来者的底细,想必又把自己当作黄永玉了。

    ●祝 勇

    作为弟弟的黄永厚,比作为哥哥的黄永玉,问世时间晚了四年。早在2004年,黄永玉就迎来了自己的八十大寿。那年我去凤凰,永玉先生要我住他的玉氏山房。在他的画室里,他搬了一本大画册送我,书名就是《黄永玉八十》。大八开画册,几十斤重。2005年,我从美国回来,去北京万荷堂看永玉先生,他说,刚刚办过寿宴,怎么也找不到我了。黄永厚先生的八十寿辰迟到了四年。也出了本八开画册,写了字送我,名字叫《黄永厚画集》,后来看黄永玉写的序文,才知道,他本无意编书,还是大先生劝说,才勉强为之。

    这件事至少透露两层含义:大先生的呵护、二先生的淡泊。

    前者,在大先生序文中有明白无误的表达。或许,对往事的回忆,是许多老人表达现实感情的一种间接方式。黄永玉说:“八十多年前,我们家那时从湘西凤凰老西门坡搬回文星街旧居没几年。厚弟刚诞生不久,斜街对面文庙祭孔,我小小年纪躬逢其盛。演礼完毕,父亲荣幸地分到一两斤从‘牺牲’架上割下来的新鲜猪肉,回到古椿书屋,要家人抱起黄永厚二弟,让他用小舌头舔了一下孔庙捧来的这块灵物,说是这么非同寻常的一舔,对他将来文化上的成长是有奇妙的好处的。”

    “想想当年这对年轻夫妇对于文化的执著热衷,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面!”

    这段往事与黄氏兄弟后来的命运有怎样的关系,有待考证。但大先生与二先生对画画的兴趣相继发生,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过不了几年,湘西的政治变幻,这一切都崩溃了。家父谋事远走他乡,由家母承担着供养五个男孩和祖母的生活担子。我有幸跟着堂叔到厦门集美中学读书,算是跨进天堂,而遥远的那块惶惶人间,在十二岁的幼小心灵中,只懂得用眼泪伴着想念,认准那是个触摸不着的无边迷惘的苦海。

    “我也寄了些小书小画册给弟弟们,没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上画起画来,他才几岁大,孤零零一个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业。”那幅画如今已经具有“文物价值”。几年前我去凤凰,五先生黄永前还向我展示过二先生的那幅“旧作”。

    在20世纪的世道变迁中摸爬滚打,他们各自的经历都无比复杂,像黄永厚先生说的:“我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还真没想到有更悲惨的世界等着我”。未曾了却的,或许就是那一份牵挂。那次,我带了中央电视台一个摄制组去凤凰,准备先斩后奏,拍一点黄永玉的影像资料。行前,在北京,我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去凤凰。我代张(仃)先生向他问好。他说:“能不能约几个人一起来?”我问:“谁?”他说:“苗子。”我说:“黄先生腿不好,不好走。”他说:“李辉怎样?”我说:“他忙。”他说:“老二怎样?你陪老二来吧。”他想念二先生。

    那次我和央视诸君经张家界先行抵达凤凰,北京的画家风子陪同黄永厚先生乘火车到湘西。我们几乎同时到达。在玉氏山房,我第一次同时见到他们。这种眼福,真不可言喻。那天的玉氏山房太热闹了,一二十人团团转,像个舞台。人群中有两个主角,人再多也看得出来。

    凤凰的面目几乎与他们各自离家前一模一样。快八十年的时光,倏忽不见了。

    后来,在万荷堂,春天,他们各自躺在躺椅上,在桃树下,闭目养神。花瓣在风中飘落。

    那是另一种的浪漫。

    黄永厚先生家住北京通州一幢普通居民楼。他的生活简朴至极。

    像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头。

    院内不许乱停车。如说是找黄永厚先生,看门人会网开一面。

    黄永厚先生的淡泊,圈里几乎尽人皆知。他向来深居简出,不好热闹。有时与学界老人混混。但近来也聚得少了。老人们的聚会令他伤感。他说:“每次聚会,都会少一个人……”王若水、郁风、牧惠……一个一个,排着队走了。我还记得与他们难得的几次相聚,有李锐、李普、蓝英年、牧惠、邵燕祥、陈四益,还有江青的辩护律师张思之,大家叽叽喳喳,说说吵吵。如今,年纪日增,永玉先生爱引用胡风口号诗:“时间,前进呀!”大家却躲在自家屋里,成为惰性物质,不愿与时俱进,这种聚会,已是无法重复的记忆了。

    有一次,某画家在美术馆办展,黄永玉先生到场了,美术馆的陈履生在给韩美林的电话里说:“除了黄永玉先生外,这里还来了一位平时不大出动的人……”没等他说完,韩美林就揭了谜底:“永厚!”可见他这一癖性是在圈子里出了名的。

    黄永厚对“宣传”了无兴趣,几乎从不办展,不出书,这一点,让许多人看得着急。难怪永玉先生屡次催他,也难怪大家偶尔认错人。范曾曾经对黄永厚先生说:“你太穷了,我介绍你去日本办画展吧,不过,你画李白就李白,杜甫就杜甫,别从他们身上扯远了,他们的汉学家就那么点功力,不要为难人家了。”但黄永厚先生对范曾的好意不以为然,他想:“李杜我又不认识,不从他二位身上挖点东西出来,又画什么呢?”这注定又是一趟削足适履之旅,永厚先生放弃了。据他本人透露,自上世纪70年代那次画展之后,他就已经看穿了所谓画展的削足适履的本质,对办“个展”兴味索然了。

    “画展中的一个上午,来了一对农村新婚夫妇。两位衣着光鲜,笑语盈盈,这在文化大革命肃杀之气还未退尽的时候很是抢眼。我一想,坏了,我的任何画里都没有‘祝你快乐’的内容,便赶快上前好言相劝:‘介物事勿好看,侬勿要看伊!’同时指了指画廊里面。但两位不依,那位男士把受阻看得比上当还严重得多,白了我一眼,自愿买票入场。我当然心里有数,手里捏着一毛钱(两张入场券的价格)等候在出口处。果然,两位不到三分钟就把四十张画看完了,几乎是跑步转了一圈就出来了。还毫不客气地开骂了:‘啥物事,勿好看!’这种情形在我意料之中,便笑着把票款奉上。那位男士气犹未消,挡开我的手说:‘阿拉花得起。’尽管这样我还要感谢他二位给我上了一课———我的画不会受到普遍欢迎。不久又来了一位干部,派头十足,只欠了几个吆喝的衙役。他转了半圈,忽然回头问我:‘你画的?为什么这样画,为什么要写上许多字,工农兵能懂吗?’来者不善嘛,但对我这个吃过二十多年粉笔灰的教书匠来说简直就正中下怀,我给他先背诵了一段恩格斯语录:对于非音乐的耳朵,再美的音乐也会失去意义。接着问他:‘你就是工农兵吧?我没有当过工农,只是转业军人,这是我当先生业余时间画的,你不懂不学也不问还有理?革命导师哪一位教你不懂不学也不问还有理?还要挑别人的错,还要别人为你的不懂不学不问负责任?’说话间他已走到出口处,这时旁边聚集的一些观众哄堂大笑。”

    这事有点老黄历,不过,即使今天,在艺术家与观众之间建立信任关系,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众(即从前的“工农兵”)需要寻找的某些东西,艺术家并不负责提供,艺术,从来都不是根据大众的订货而生产,并且,艺术价值永远与市场行情无关。供销两旺的作品未必是好作品。大众找不到他们需要的作品,而作品,也找不到它们需要的观众。如同一位学者说的,“整个世界差不多都是灵魂的西伯利亚:寒冷、凛冽而又含情脉脉———即使是商品生产者号称自己的产品如何人性化、如何朝着人性化的方向努力迈进,事实最终都会证明,那不过是商品生产者处心积虑之中,终于为产品找到了能够且必须更新换代的合法性。”商品运营术在艺术领域锋芒毕露,许多“艺术大师”不如被唤作“艺术运作大师”更为贴切。凡是依靠市场确认自身价值的艺术家,大概都是缺乏自信者,因为除了“市场”以外,他们不可能以其他的方式获得首肯,而大众,除了金钱以外,也找不到其他方法表达他们对艺术的热衷。叔本华曾在一家餐厅里说出了他的名言:“在这个餐厅里如果有人进餐时不谈金钱,我就把我的金币送给他。”我从未从黄永厚先生那里听到过他对此有任何非议,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不屑一顾。他的孤傲中,包含着一种顽固的自信。这是一个令人大呼过瘾的老头儿,像他这样倔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已成珍稀品种。

    《中国国门时报》 ● 祝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