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趣与断想


  从索菲娅到猫头鹰

            ——往事记趣与断想

  

  1988年的初夏的一个夜晚,山西大学教学主楼101教室突然停电,只有烛光阑珊,人影憧憧。几十名师生举行了一次小型学术活动。时任系负责人的武高寿先生不无机智地说:自然的灯光消失了,但智慧的光明却照亮人心。他的话引起一片掌声与笑声。是次学术交流乃起因于某报一文云:西方哲学是“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反动哲学,充满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当举国共讨之。然而,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几乎和哲学自身一样古老,也是难以破解的司芬克斯之谜。这个问题,几乎就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也是全部哲学全力以赴解答的问题——然而终于没有一言独尊,这就是哲学的品格和魅力。

  那次小型学术讨论之后,几名热烈而沉思的青年打出了一个旗号——“索菲娅学盟”,其实,她是没有任何定型的组织,不久便夭折。

  不料差不多十年之后,哲学系学生又创刊《猫头鹰》墙报和学刊。二者间可以说有一种承继关系。《猫头鹰》似乎比索菲娅更趋深思、成熟、理性。几名热心索菲娅的青年,有的已成为哲学博士。

  何谓“索菲娅”(sophia)?在希腊语中,它是“智慧”(wisdom,尤指神的智慧)。哲学(philosophy)一词,即指爱智。 Philo­-表示爱好、亲善、追求。

  智慧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它可为而不可恃。它是存在(是)的问题,而不是可拥有的事物。我们只能爱慕和追求,而永远不可唾手而得。职是之故,西方哲学二千多年,几乎没有进步、成功、收获与喜悦可言,以至今天学习哲学的人必须先从希腊哲学学起不可。哲学没有答案,没有进步,也没有实用价值。数理化有教科书,有教案,有标准答案,唯独哲学不应该有教科书和定论。教科书和标准答案是对思想的限定。思想一旦被限定,就好比进入死胡同。哲学的表演没有脚本。照本宣科的哲学是死哲学。哲学乃是生命的跃动。它是生命的展现与流露。

  学物理、化学或生物,可以不学物理学史、化学史或生物学史,但哲学系的课程归根到底就是哲学史。哲学没有进步,因为哲学没有答案,没有结论,没有定律,只有问题。学哲学就是重温古老的问题,没有人可以给你填塞一个答案。治哲学的人要不断返回希腊源头。这正是哲学的福分。功夫在诗外,哲学在书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究中国哲学,要从阅读西方哲学开始。

  哲学家的爱智乃是做智慧的情人。他害单相思,永远求之不得。但谁又能说,“追求”的过程不是美好、愉悦的呢?追求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享受。也许,追求到手便索然无味——然而哲学毕竟没有最后的标准答案。哲学是过程。哲学乃探求与思索本身。

  同科学相比,哲学有其显著的独特个性与魅力。哲学从根本上不同于科学。科学的高度发展,并没有取消哲学探根究底的求索。这是因为二者属于完全不同的领域。我们应当在科学与哲学,知识与智慧之间划一道界限。

  科学是说明(explanation)如何(how),哲学是解释(interpretation)为何(why);

  科学说明事物的外部联系,科学向外求真,哲学解释心灵的内部情感,哲学向内立本。说明是客观的评价,解释是主观的同情;

  科学唯物是问,唯外是从,科学见物不见人(人也是物),哲学唯心是务,唯我是尊,哲学见人观物(人不同于物);

  科学是精确的、明朗的、分析的、间接的,借助媒介,肢解对象,哲学是朦胧的、笼统的、综合的、直观的,洞悉底蕴,不假外求;

  科学重结果,所有科学都是唯成果是论,哲学重过程,一切哲学都是过程哲学;

  科学告诉我们如何疗救,如何杀戮,哲学告诉我们为何疗救,为何杀戮;

  科学提供手段,哲学重视目的;

  科学重视个体分析,哲学讲整体综合;

  科学重事实,重描述,哲学重意义,重价值(终极意义导致宗教);

  科学探讨事物的外部功能,对大自然无所偏爱,冷漠无情,哲学追寻事物内在联系,怀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

  科学把握空间事物,哲学同情时间之流;

  科学是知识,知识乃分门别类,哲学是智慧,智慧乃综合统一;

  科学知识告诉我们如何观察事物,并寻找解决手段,哲学智慧提醒我们如何评价和协调手段;

  离开哲学,科学是盲人,离开科学,哲学是跛子;

  总之,科学给我们以知识、手段、方法,哲学给我们以智慧、目的、价值;

  科学效法自然,自然一去不返,哲学师从历史,历史周而复始;

  科学要我们看——观察自然,哲学叫我们听——聆听奥秘;

  科学揭示规律与手段,哲学洞悉神秘与目的;

  几千年来,科学阔步前进,哲学却原地不动。智慧似乎没有进步可言,以致我们不得不经常回到希腊哲学源头。哲学智慧也没有实用价值。然而,人类不能没有智慧。智慧与知识是并行不悖的两根铁轨。舍此,人类文明的车轮难乎前行。我们时代太重视科技实用知识,而鄙薄非实用、无功用、喜玄想、人文智慧。然而,寂寞黄昏中,我们依然看到猫头鹰那智慧的眼光在搜寻着什么。值得庆幸的是,在经济大潮中,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从事纯粹理论抽象思辨。

  弗·培根说;“先求心灵上的宝物,其余的不求自至,即使不至也不感到缺乏。”哲理不叫我们富贵,反叫我们卑贱——卑贱者最自由。

  中国古代屈原的《天问》,可以说是心灵探根问底的真正冲动。这也是哲学的开端。然而柳宗元却写了《天对》——他“替天行道”,代天作答。我始终认为,《天对》远不像《天问》那样传世和引人入胜。《天问》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提出宇宙最深邃的问题。只要人类存在,这些问题就要一直问下去。哲学就是询问、疑问。哲学的标志永远是“?”,而不是“○”。哲学的问题可问而不可答。对哲学问题的回答永远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智者所能提出的问题比蠢人所能回答的还要多十倍。重新提出问题,乃是对先哲的问题的真正回答。我们若不“离经叛道”,就不要冒充先知,贸然作答,而应当以问题对问题。

  威尔·杜兰说:哲学的探险一旦产生了可用定理表达的知识,这知识便不再属于哲学了。哲学总是把她的产儿送人,自己再去生育。或者说,哲学是不结果实的花。科学却是源于哲学的假设,而归于功用。哲学总是对于未知领域的假设解释,是“围攻真理的第一道壕堑”。哲学提出假设,比科学验证假设更难。科学在已经被哲学攻克的领土上圈地耕耘,哲学却又去开辟新的疆域。然而,哲学的无上乐趣,乃在于“了悟之乐”。高处不胜寒。雄鹰的翱翔正是靠了冥空幻雾升腾的力量。

  中国古代认为教师是传道、授业、解惑。我始终认为,哲学教师的职事永远不应当是传道、授业、解惑。哲学不是一种谋生的职业。教师者,所以提出问题者也,他教学生提问题。他自己绝不是先知和算命先生,也不是解谜老手。在探索道路之前,并无“金光大道”。哲学教师者,集众惑之大成,又怎么可以解惑呢?他自己被称为先生,乃因为他胸中的郁垒竟是一大团比学生还多的疑问。苏格拉底并不认为可以解答一切问题。古代哲学乃是对话。老师的答案通常是反诘。据说希腊先哲的授课方式就是对话。他像接生婆那样引导学生提出问题,引导学生“顺产”,而他又对这些问题报以问题。接生婆接生的是一个大“?”。希腊哲学乃是问答哲学,或曰“问-问”哲学。如果“先生”没有疑问,他便枉为人师。他善为人师,乃因他比学生更无知,疑惑更多,更乐于提出问题。

  然而,中国哲学的“天问”,是向茫茫苍天提出的宇宙究竟至极的创世与末世问题。哲学难道真的不是向内求心而是向外问天(“天问”即“问天”)吗?我以为,哲学的根本问题乃是反躬自问:人是谁?人是什么?苏格拉底认为哲学乃是 “认识你自己”。哲学关乎人自身,而不是关乎昊天。真哲学不是“天问”,而乃“人问”,即“问人”、自问。你不可能期望从别人或宇宙得到答案。

  哲学的根本问题因而就是“人是谁?”,“人是什么?”。对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是:“我是谁?”,“我是什么?”。这种反躬自省,乃构成一种沉思默念,一种玄览静观,一种忏悔反思。

  因而,哲学系的系徽应当是一个巨大的“?”。一个哲学系的学生,不应当是满面春风,而应当是满腹狐疑。他有永远解答不了的问题。他总在思。哲学从而就是穷根究底,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人是谁?”,“我是谁?”,这是哲学的根本问题。哲学的根本问题“根本”不是“科学是什么?”。如果要问“科学是什么?”,那也只能先问:“科学对人而言是什么?”。然而,这又回到了“人是谁”的问题。“我是谁”的问题是关系到我自身及我的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在夜阑人静、扪心自问时才临到我的。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繁华闹市,你想不到这个问题,因为那时,你不是“我”自己,你是他人,你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个样品。当提出“我是谁”这个问题时,人陷入两难境地:他既是发问者,也是被问者(注意:不是回答者!)。他拷问自己。这个问题引来的是一个新的问题,而不是答案。

  有一位西方教授作完报告,开始回答学生的提问。一个中国学生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洋教授说:“Yes, I know. But, what is your question?”不会提问,没有问题,可以说是我们时代的“失语症”。我们应当时时警戒:我们的问题是什么?

  也许有人说:我缺乏知识,所以提不出问题。然而,必须清楚:问题是智慧的流出,而不是知识的产物。问题来自人生,智慧属于求生存。一个学富五车的人可能没有问题,因而未必有智慧。

  于是我们就有了象模象样的《猫头鹰》。猫头鹰不是先知先觉,他不是春天的使者,他不是报晓的雄鸡。他也不明察秋毫之末,见微而知著。他不登议事厅,也不戴光荣花。他在夜色苍茫中起飞,这表明他的迟钝。他怕光明,怕热烈,怕喧闹,怕嘈声。他没有婉转的歌喉,也没有漂亮的羽毛,他不报道春的信息,也不身披万道霞光。他没有成群的伙伴,也不迫击长空。他的声音招致厌恶。但他是智慧的化身。猫头鹰是丑陋的,但在万籁沉寂时,它便成了黑夜的使者和哨兵.它并不像百鸟朝凤那样集结成群,它是孤独的。在英语中,猫头鹰指表情忧郁寡欢,严肃而略显迟钝的人。作为哲学的“猫头鹰”,他所思考的问题,乃是匪夷所思。今天,《猫头鹰》已不必秉烛夜谭。它是精致的铅印本,设计美好,总与全国各大学交流。值得欣喜的是,它的文章主要出于学生的手笔。它总在沉思。它在沉思中把握世界。它的思,是没有答案的思。它的风格,它的语调,总应有些“非钻仰者所庶已”的特立独行的天然异禀才对。

  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意思是从中终末和结尾看现实。有始有终,终极关切,就是从终结观察现实。总要曲终人散。但从终末来观察,筵席就有了意义。从终末看现实,现实有意义。现实的意义不在于武功赫赫。中国哲学谈论经邦济世,经世致用。这恰恰违背哲学真谛。读书写作不是经国之大业,但却是不朽之盛事,哲学不是经天纬地蒋经国蒋纬国,而乃闲情逸致也。

                           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于山西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