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教”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由于东欧的剧变和苏联的解体,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出于巩固社会主义信念的目的,全国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按照有关规定,新工作的大学生都要下放基层锻炼,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说实在话,虽然读的是政治经济学,而且讲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建设已有几年,但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以及如何开展社会主义教育,没有什么心得。经历了此前的那场政治风波后,对“运动”不仅失去了兴趣,而且有一种沉重的排斥心理。一直以家庭困难为借口,推诿着,不愿意下去。93年初,实在推不了,勉为其难,报了名。那时我所在学校和江陵县是对口单位, 下乡“社教”就安排到江陵。到了江陵县城,县领导在一个会堂接见我们。欢迎、感谢之类的话说了一通,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午饭后,接着往前走,要到一个叫“普济”的地方。普济在江陵南边几十公里,应该是江陵比较落后的一个镇。大客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感觉越往前走越荒凉。太阳西沉,气温渐降,不禁有一种被发配的感觉。
县里的工作组先期抵达,我们到达普济后,分头加入其中。我所加入的小组,有来自县财政局、土管局、文化局的,一共7个人,加上我8个。组长姓熊,大概是县财政局的一个科长。我们住在比较偏僻的镇交管所,和镇机关隔着河。交管所其实没有什么业务,在那样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机动车本来就很少。所里只有一个姓陈的工作人员,带着没有工作的老婆和两个拖着鼻涕的孩子住在那里。陈30来岁的样子,有点迂,有点痴,邋里邋遢的,身上总有一股酸菜味。来自县里的大爷们,对乡下人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陈喜欢跟人套近乎,但很少有人正眼看他。往往是他腆着脸跟人说话,别人却不冷不热的,或者干脆不理不睬。
所谓社教,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一开始,每天到镇机关开会,念文件,听报告,谈心得,说体会。据说这叫“业务培训”。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彻头彻尾不知所云的胡说八道。对于走形式,说官话,说谎话,指鹿为马之类,打小就反感。于是要么坐在那里发呆,要么带本书瞎翻。毫无意义的走形式,慢慢大家都懈怠了。后来,开会的次数减少,各个小组自己学习。小组成员来自各个单位,谁也管不了谁,所谓学习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大部分时间,就集中在一起打扑克。有时候,领导要来检查,大家就装模作样拿出本子来写写画画。组里一个来自文化局的,懂点绘画,但画的都是美人头。
最初,吃饭集中在镇里的食堂。后来,因为居住分散,集中吃饭不很方便,就各个小组自己开伙。也有人说,因为有的单位财政状况比较好,单位提供的补助多一些,而有的单位比较差,没什么补助。大家集中开伙,条件好的单位感觉吃亏,于是提议分伙。分组开伙,需要购置炊具,经费似乎是几个单位凑的。我们下放的教师,学校提供了补助,一个月30块。分伙之后,这笔补助就转到了小组。陈帮我们请了个炊事员,一个很和善也很精明的老太太,我们叫她陈妈。交管所是座两层小楼,二楼是我们的集体宿舍兼会议室,一楼的一半住的是陈一家,另外一半就是我们的食堂。一天早上,大家还在睡觉,只听陈妈在楼下大声叫唤。下楼一看,原来遭小偷了。头天晚上雷雨大作,小偷趁机撬门进入食堂,偷走了我们全套炊具。可恶的小偷还在墙脚拉了大便,据说那是他们的行规。报了警,派出所马上派人来了。偷窃工作组炊事用具,这可是政治问题。镇里领导迅速来到,分析案情,承诺迅速破案,同时安排给我们购置新的炊具。
我那段时间睡眠不是很好,一是不适应环境,二是因为老覃打雷一样的鼾声。老覃的鼾声实在厉害,真的跟履带拖拉机一样。那时我们集体住在一个大通间里,只要老覃在我之前睡着,鼾声一起,我就不可能睡着一分钟了。有几次,实在睡不着,就出去走走,走到离交管所几百米远的地方,老覃的鼾声依然响亮。老覃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知道他的鼾声影响我睡眠,就尽量晚点睡。后来,其他组员也对老覃打鼾提出过意见。这次,因为小偷偷了我们的炊具,组长提出了安全防范问题。老覃于是自告奋勇到厨房值班,看护餐具。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倒春寒。本来到了三月份,应该暖和起来,下乡的时候为了方便,只带了一床薄薄的被子。不想天一下子冷起来,还下起了雪。当时实在经济困难,没有想到就在当地供销社买床被子,只能硬撑着。实在撑不下去,就下楼到老覃那里,因为要烧水,厨房里的煤炉总是烧着火。
刚下乡的时候,规定了严格的纪律,比如如何处理好和当地居民的关系,如何安排休假等等。过了一段时间,纪律就不是那么严密了。组里的领导可以以单位开会为由回家,没有领导职位的组员也可以找出各种借口回家。因为没有被子的缘故,我也很需要回家一次。再说,离家一个来月,也实在想家了。我们学校也给我们指定了一个组长,是和我同年参加工作的一个姓徐的女生,当时是机电系的团支书,一个政治积极分子。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她还介绍我给他们系空调专业90级担任班主任。我跟熊组长请假后,就向徐请假。徐没有准我的假,原因是我们休假也有限制,一次只能安排两人回去,而我请假的时候,已经安排了别人。我坚持要走,她说如果不守纪律的话要向学校反映。当时年轻,火气大,加上一些可以说得过去的客观原因,发了火,转身就搭过路车走了。我那时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不是很满意。这样的情境下,说话做事有些冲动。事后我想跟徐和解,可见面的机会很少了,再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学校,一直没有见过面。
那一次回来,在家呆了几天。还参与了老李制售自学考试复习资料的活动。再回到普济的时候,工作组已经正式开展社教活动了。主要的工作就是查各村的帐,包括收入来源,支出细目之类。大家特别感兴趣似乎是村干部的吃喝问题。查来查去,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帐。比如,招待乡干部吃了某家一只鸡,打了白条;招待某局干部视察工作,喝了几瓶啤酒。诸如此类。我实在觉得这样的事情无聊之极,而且感觉有些工作组成员的动机有些不正常。在某些人眼里,好像将村干部都是蝇营狗苟的贪官污吏,而他们自己则是正义的化身。其实,当时农村经济那样凋敝,尤其是在普济那样鸟不拉屎的穷困地方,就算干部们想贪污,又能贪什么呢?我们调查的一个村主任,一看就是一个老实巴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但工作组还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去调查人家,还要求人家到我们驻地接受询问。就为那么几张白条,金额不过百元。老主任一次跟我说,其实他早就不想干了,可又卸不下,只能硬撑着。大家都知道,上面干部下乡,村里干部哪有不管不顾不接待的道理,毕竟,村里办事需要求着这些人。上面来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拥有一定实权,村干部在上面来的人面前,就只能低三下四。再说,就算不是为了求人办事,接待来访干部也是人之常情。可当时,村里集体经济资源已经枯竭,打白条也是无可奈何。这些事情,县里来的干部都心知肚明,理应给予更多的理解。可是,在这样一个“运动”的背景下,人们的心理似乎都扭曲了。工作组在调查穷村官们的经济问题,而这些问题大多与他们无可奈何巴结上级有关。事实上,工作组领导们也在抓住一切机会巴结上面来的领导。那时候,社教是基层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领导都很重视,于是经常有县里领导下乡视察社教工作。县领导一到,各个工作组都想方设法宴请。自己平时可以吃得很差,宴请领导则杀鸡宰鸭,大摆排场。
在镇里开阶段性总结会议的时候,各个小组都争相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无非就是查实了多少违规违纪金额。那些数据,不是瞎猜就是杜撰。大概是因为小组成绩不显著,于是我们小组又分成三个分组,分头行动。我和陈军分到一组。陈军来自县土管局,一个五大三粗性格豪爽的大汉。据说陈军的父亲是县里一位局长,在当地很有实权,组里成员对他也很客气。他1.8米以上,体重180多斤的样子。我刚加入工作组的时候,陈军以为我是因为参加自由化运动被惩罚下乡的学生,对我不冷不热的。接触多了,他对我这个来自大城市的读书人似乎有了些敬畏,有了些好感。渐渐地,我们竟成为朋友。我和陈军分去调查的是一个叫做后湖渔场的镇属企业。说是渔场,其实也就是四五个总面积不过二三百亩的鱼塘,职工也就三四人。
后湖渔场离交管所三四公里的样子。起初,我们住在交管所,每天早出晚归。为解决交通问题,我还特意到湖南华容找九哥借了自行车。后来,为了省事,我们搬到渔场住下。一个星期回交管所汇报工作一次。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那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渔场,一年的产值也就万把块,支付工资后,勉强够买鱼苗。一开始,我们还像模像样的要求查账,可查来查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查的。打开账本,支出项目大的十几块,小的几块,还有几毛的。看到一笔几十近百块的,眼睛会一亮,不过那肯定是购买生产资料的。那样一个不毛之地,很少有人上级去视察参观,因此想找个超标或者违规的招待费用项目也不可能。没有事做,没有人管,我们也乐得自由。不过,这种自由也仅仅是睡觉吹牛和在田埂上晒太阳的自由。后湖农场也被叫做企业,那是我可以想象的最不像企业的企业了。鱼塘边一座孤零零四面透风的建筑,就是渔场总部。没有什么办公设备,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活设施。屋子里胡乱堆着农具柴草和废旧塑料袋之类,角落里洒满老鼠屎。晚上,偶尔会有电,我们就和农场职工一起玩扑克牌。大多数晚上都没有电,就早早睡觉,或者到附近村民家串门。有月亮的晚上,倒是可以到田埂上欣赏月色,或者想想心事。在后湖渔场的两个来月,在我的经历中是生活最艰苦的一段时间。每天也有两餐饭吃,但一直就是两个菜:一碗泡辣椒,一碗腌白菜。腌菜是渔场自己腌制的,大米是也是渔场自己生产的。农场职工吃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这是纪律要求,不能也没有条件搞特殊化。渔场副厂长兼会计出纳和保管王哥是个转业军人,为人豪爽,跟我和陈军的关系比较亲密。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有时候也会跑到他家吃饭,但伙食的改善也不过是加两个自己产的蔬菜。毫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想吃肉都快想疯了。有时候,在鱼塘边溜达,听到鱼塘里的鱼翻身,也会情不自禁流口水。我曾经跟陈军商量过,能不能晚上趁大家熟睡的时候下塘里捞两条鱼上来开开荤,哪怕是生吃。陈军说,那鱼塘里的鱼都是鱼精,他不敢捞,就算捞上来也不敢吃。最初我以为陈军是因为纪律的约束不敢偷鱼才这么说的,后来才知道陈军所说是什么意思。在渔场,由于缺乏投入,养鱼基本上也是靠天收。鱼苗洒下,大不了投放点草。于是那鱼都瘦得成精了。事实果然如此。我们离开的时候,老王很过意不去我们那么长时间的艰苦生活,提出要捞几条鱼做顿鱼宴,给我们送行。老王把鱼捞上来的时候,我震惊于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瘦的鱼。整条鱼就只剩骨头,鱼头就占了整个鱼身的三分之二。这真的就是鱼精了。看着就恶心,我一口都没有尝。
6月初,社教结束。我将简单的行李打好包,托同事帮我带回学校,独自一人将自行车骑回华容还给九哥。当普济镇在身后渐渐消失的时候,我在想,在这片土地上的这段时光,可能会成为我人生经历的一片空白。差不多从懂事起,我一直在努力保持生活和工作中的自觉。无论做什么,无论成功或者失败,甚至所做一切最后被证明为荒唐,但总是自觉的。而这半年的青春时光,却被一场无谓的“运动”吞没了。一种抵触的情绪支配着我,使我认同并接受了自己的颓废。在这种颓废中,看不到希望也不奢望理想,找不到前途也不想象信念。我希望人生的一页就此翻过。好在,社会一直在进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介入过那样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