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低级错误（李壮鹰）

——咬文嚼字之四

现代汉语中的量词“个”，在古代俗语中是个代词，相当于“这”或“那”，故“这般”、“那般”，古俗语称为“个般”；“这里”、“那里”，古俗语称为“个里”，也称为“个中”。“个中”这个词儿用得更经常。人们称某圈子内的人为“个中人”，某圈子内的事为“个中事”，称某种情况为“个中消息”，称某种感受为“个中滋味”……。不但过去的俗语这么说，即使在现代语文中，这种说法依然比较普遍。故稍稍具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懂，不懂“个中”的人是少数。但我发现偏偏有个大学者没读懂这个词儿，他就是博览群书，淹通今古、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先生。

钱先生《管锥编》第四册全晋文卷一一三中，拈举魏晋以来古文中多条例句，证明古时有“中人”这一俗称，指官府中能替自己说话的人，涵义近似于今天的“后台”、“内线”。钱先生指出：其实“后台”、“内线”只是“中人”一词的一个义项；“中人”还有第二个意思，那就是指妓女。为了证明这第二个义项，钱先生举了在元曲《还牢末》中，剧中人谈到妓女肖娥时的好几条台词：

“她原是个中人，（后才）弃贱从良。”

“第二个浑家，她是个中人。”

“嘚，敢是个中人！”

据此得出：“中人”的另一个意思“乃谓勾栏中人，即妓也。”

——很显然，钱先生在这里把“个中人”这个固定的词读破了。本来，句中的“个中人”意思是“那儿的人”，“那儿”是对勾栏院（妓院）的隐称；但钱先生却固执地把“中人”看作一个词，而把“个”读成了“中人”的量词。为了强调这“中人”就是妓女，他风趣地把“表子”与“中人”加以对称，说这两个词“文反而义合矣”。

       更有趣的是，钱先生还捎带着责备了两部专门搜集俗语的有名的辞书，一本是清人翟灏的《通俗编》，另一本是近人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讥笑他们“未察”、“失收”，没有把“中人”作为妓女称呼的义项写进去。其实，翟著《通俗编》卷三十三、张著《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都收了“个”、“个中”等词，并举了不少用例（包括“个中人”），明确指出它为代词。至于“中人”一语的妓女义项，那本是钱先生的错误理解，在这两本书中当然也就找不到了。

       大学者有时也犯错误，甚至免不了出现一般人不会犯的低级错误。传说牛顿家里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它们常常因为进出房门而打扰主人。于是牛顿就在门的下方开了两个洞：为大猫开了一个大洞，又为小猫开了个小洞。钱钟书的错误有点像牛顿。但牛顿虽不懂得两猫可以合钻一个洞，并不妨碍他是伟大的科学家。钱钟书也一样，偶尔的小愚蠢抹煞不了他一贯的大聪明。他虽然犯一般人不会犯的错误，但更多地发现了一般人不能发现的文化精义。《管锥编》是一部巨大的宝库，它里边所包含的，绝非像一些浅薄者所说的只是一堆堆检索来的材料，而是钱先生对文学艺术中各种问题的精识和妙悟。所以，你千万不要以为你懂得“个中人”，就自认为比钱先生高明。但话总得说回来，我也不赞成因为他是大家，就认为他笔下句句是真理，于是千方百计地为他护短、替他圆谎，从而把他的谬误也“阐释”成正确，把他的肤浅也“解读”为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