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两千行的长诗]增补版
135
水陆两栖的月亮,一定姓李
它是李白喂养过的宠物
把诗人从绍兴一路送到剡溪
它哪里知道,自己迎送的只是一个影子
“诗人与你我有什么不同?
他的影子都会制造更多的影子……”
今天,在李白面前,我不算诗人
仅仅作为诗人的影子,尾随而来
“李白的影子都有骨头的。信不信?”
镜湖又叫鉴湖。很久以后
或很久以前,一位叫秋瑾的女侠
把磨快了的月牙从刀鞘里拔出
“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写下这句
很对得起李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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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方向飞来两只燕子
一只姓王,一只姓谢
至今仍穿着六朝的旧衣裳
比夜色还要黑
在剡溪的垂柳上并肩呢喃一会儿
它们就各奔东西
一只飞进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一只飞进谢灵运的山水诗
谢灵运在我梦中,是个穿燕尾服的诗人
连李白都是他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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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你该住在这里
你该住下不走了
走了,还会再回来
从会稽到剡中,幻灯片般的景物
跟你的山水诗一模一样
弹琴复长啸,每喘一口气
月光就旧了一点
你从哪里走来?我就向哪里走去
一步步倒退,回到唐朝,也停不住
回到唐诗还没有诞生的年代
做一回古越国的国王
“好!江山已掌握在我手中
李白,我命令你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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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不敢从你面前走过
因为你对一切知道得太清楚
好想找到你目光的死角
静静站一会儿
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有这样的地方吗?
在那里,我照样烧香、礼拜、写诗
却不是做给你看的
观众是另一个我
比感动你更重要的,是感动自己
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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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李白有一千个故乡
我有一千零一个。他的故乡
都是我的故乡,再加上我的出生地
李白没有来过的地方
天姥山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呢?
算我的第几个呢?
醉意还未消散,晨雾弥漫
我是进入他梦中的人
梦这玩意儿,其实我也会
向李白学习,把梦做强做大
杜甫梦见李白,像副手梦见主帅
我梦见李白:剡中的弯弯山道
等待我搀扶的醉哥哥
“有我呢,不用怕!”我的酒量
想来该比李白大一点吧
否则怎么去救他?
每一个故乡,都有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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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是乡村的李白,只喝甜酒
醉醺醺地飞,哼着催眠曲
醉醺醺地采花,绑腿上沾满花粉
醉醺醺地写一些
别人看不懂的朦胧诗
很少拿出来发表。我们喝的蜜
都是偷来的
今天晚上,我笔记本上画的一只蜜蜂
飞了起来
假如说蜜蜂是李白
谁是杜甫呢?蝴蝶不算
蝴蝶是柳三变,专门写一些艳词
布谷鸟呢,是白居易……
蜜蜂不属于宫廷诗人。只喝一点点
胆子就大了
连皇帝都敢讽刺
蜜蜂的一生
醒的时候少,醉的时候多
蜜蜂的作品
经常遭到剽窃
蜜蜂只喝甜酒,然而蜜蜂的命
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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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来了杜甫来了王维来了……
诗人们排着队来了,互相提携
天姥山装得满满的
我到处找哪里有给我留的座位
小板凳也行啊。可惜全唐诗里
连条缝也没有,想挤也挤不进去
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维走了……
只留下遍地落花,以及流水
天姥山又变成一座空山
我像个打扫战场的人,用秋风的扫帚
把残缺的脚印归拢在一起
是装订成册呢,还是点把火烧掉?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饕餮的时代
已终结,诗不再有号召力……”
我也要走了,却很不甘心——
我算老几?我走之后,空山会变得更空
还是丝毫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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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是李白的情人
你最好别碰她
除非,除非你拿出一首更棒的诗
来跟李白决斗
否则黄河理都不理你
头也不回地奔向入海口
到目前为止
只有那位唐朝的诗人,曾经使她
在纸上停顿了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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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的灾区救援车
经过江油的青莲镇
看见李白故里的门楼了
却没下车去看一看
采访团要赶赴平武县
拍摄一所掩埋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
下午接着奔北川,那里的中学
变成血淋淋的墓地……
李白故里算得上中国诗人的老家
飘逸的诗仙呀,原谅我过家门而不入
因为今天,诗人再也潇洒不起来
在灾难面前诗是无力的
只有哭的份儿
听当地诗友雨田介绍:5月12日
特大地震中,李白塑像的上半身
都垮掉了,变成一地碎片
下半身还在,可你实在无从判断
他就是李白
在灾难面前诗人是无能的
连诗仙都难以幸免
李白,摔倒的仅仅是你的塑像
你还是比活在今天的诗人幸福
譬如说我吧:身体毫发未损
心却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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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泥石流堵塞了蜀道
唐诗里也有余震
李白有家难归
今夜,自江油至北川这一段
山体滑坡,高速公路的收费站
似乎比玉门关还远
据说已被滚石掩埋
今夜,别提春风翻脸、杨柳失色了
连比怨妇还怨的羌笛
都无迹可寻
我曾为蜀道摇身变作国道
而欣喜,可今夜的月亮开了个玩笑
国道伤痕累累:护拦扭曲、斑马线错位
水泥路面四分五裂,沿途还看见
被砸扁的汽车——驾驶员不知去了哪里?
简直比唐朝的蜀道还难,难上加难……
李白,别写诗了,咱们一起修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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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李白,却看不清
谁坐在他对面?
我.看见李白的两袖清风
却看不见他的脸
我看见李白的的手,手上端着杯子
却看不清是一瓣落花还是一缕月光
慢悠悠飘到酒杯里面
我看见这座快要醉倒的亭子
却看不清亭子里坐的人,除了李白
是否还包括滴酒未沾的我呢?
我看见了自己,却看不清
是否还有别人,坐在李白和我之间?
今年的山花开了。去年的山花
却无法被我看见,哪怕它们长的一模一样.
我看见自己的前世。前世的我
却难以看见自己的明天.
李白,我远道而来,本想陪你坐一会
却听见有人喊我——用一个
不该属于我的名字
既然你已经醉得忘掉了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只能把自己当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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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宿松,一座小县城
却让人不敢小看,离长江不远
离大别山不远、离唐诗不远
也离我不远,似乎伸手就能够着它
我不知道宿松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
李白的故乡太多了,他到哪里
就把哪里认作故乡
受当时县令邀请,李白两次来宿松
喝酒、吟诗、爱上本地的野花
醉倒的次数无法统计了。
我不知道李白现在是否还想念宿松?
我只知道,宿松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第二个李白;等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想说宿松我让你久等了
又怕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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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停止流动在等我
等我翻山越岭回到它身边
等我用静止的江水洗一把脸
等我在江岸树桩上坐成一尊雕塑
它接着还要等,等我眨一下眼睛
再眨一下眼睛……
长江屏住呼吸,在等我
为它写出一首诗
它怎么知道我就是它要等的人?
我怎么知道它等的是我?
“李白来过,苏东坡来过,陆游也来过……
今天该轮到你了!”
长江恐怕不知道:为了等这一天
我比它有更大的耐心
诗人通常如此:人们不是通过他记住长江
而是通过长江记住他
仅仅因为他的诗句曾使江水忘记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