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批评》之文体探微:小说(二)


10 在人神共惑之域起舞

我在《元家场》里的做法:真实故事,魔性构筑,精神困惑,人性关照。
我的小说理念:在人神共惑之域起舞。
我作小说评论:寻找作者前瞻的可能性并指出它。
我看小说审美:宽容得不漏过每件较好的作品,走眼是鉴定师的大忌,好的永远是想要写的。
    我知道小说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大森林,无论谁倾其一生精力,都只能触其一角,而无法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囊括它的全部特性。先辈们早已在高大无比的古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使每个后来者望而生畏,肃然起敬,乃至拜倒在它的脚下不肯起来。很少有人能够毫无顾忌地进入森林,把握森林的神秘气息。我们在森林外边种下很多 属于自己的小树,用心血和泪水浇灌它,希望它茁壮成长。可是当我们累得精疲力竭以后,回头一望,那些曾经活过或者根本不曾成活的小树已经一片枯黄。我们企图拥有森林中的一朵花一片叶,证明自己天生也是森林的主人。想不到森林那样顽强地拒绝着我们,拒绝我们种下任何本不属于森林的东西,让那些东西早死,成为有碍后人进入森林的垃圾。
    只有那些发誓逃匿、不怕搭上生命的人,在远离人群、远离主流话语以后,才能慢慢地进入。这时,他已经成了疯子、浪人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他愿意永不停止地在森林中漂泊,把十足的人性、魔性、神性交给森林,乐此不疲地播种梦想,编制谎言,把自己地融进一棵树一片叶中,成为森林里的 妖怪神魔。
    森林的法则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别看它博大无垠,神奇瑰丽,容纳了无数大树小树、花花草草,可你要种一棵就那么困难。
   有的人已经先声夺人了,网上连篇累牍地贴,刊物上也没少发,还不能立于小说之林么?时光就是那么无情,它让杂草很容易地生出来,也会让它很快死去。“回首百年巨著稀 ”,难道百年之间没人拼命植树造林吗?肯定不是。而是无法立于百年中国小说之林,更无法立于世界小说之林。小说的误区太多,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们很容易想到小说的娱乐、认识、审美功能,也很容易想到小说逗人读才能实现这些功能,但一到文本操作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到底该为读者写作还是为高远的心写作?怎样才能既受读者欢迎又淋漓畅快地表达自己的艺术个性?逗趣多了思考往往不足,思考多了趣味又会大大降低;没有独到的人生宇宙感悟,文本必然浅薄,而感悟露了马脚往往落于说教,隐藏深了往往又被读者忽略……如此等等,常常困绕小说作者,顾此失彼,手慌脚乱。
    我始终认为,艺术真谛是不可说的。虽然我也假充内行写着一些小说感言的东东,天知道到了读者那里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别人的经验只有与自己的求索相适应,才有可能转化为记忆,进入自己的艺术感觉。我不相信照搬教科书可以培养出小说家来。充其量那只能灌输一些知识,了解一些常识,固然也很重要,毕竟与创作本身是相去太远甚至风牛马不相及的事。
    既然文本的操作难以言说,不如干脆玄谈,或许能启迪一些人自己去思考和实验的念头。
    我曾说过小说的三重文本结构、三份文面七份文里问题;也说过网上小说创作存在由人而神和由神而人两大趋势;还说过小说的先锋性最重要的不在它的形式而在它的 内质;说过“叙述是一种诗性”和小说要“往小里说”,意象要在不断建立中不断消解。小说文本构造是一个整合过程,整合的起点放在哪里,是写作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在人神共惑之域起舞,是我的小说理念之一。
    首先,这涉及到我对小说功能的理解。我以为小说不足以匡时救世,也不足以颠覆时政,更不是传教士的武器。小说不足以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和理论问题。小说就是小说,愉悦心灵而已。三国演义那样的政治、历史小说,对老百姓来说,也不过是佐酒笑谈。小说所载的道,是人生感悟与人生智慧,深藏在人物景遇和人物性格命运之中,专供心灵渴求着的人泗涕并流。对于没有渴求的人,写得再好,也是狗屎一堆。我们总是逃不出写实的圈子,总认为小说给人的教益是道理以及灿烂的形式,希望充当教师爷和通俗歌手的角色。不是图解这样的政治,便是图解那样的理论,不然就油腔滑调显示一下码字的功夫。殊不知形式上的新颖如果仅仅立足在解决具体问题和满足具体欲望上,肯定不能远行。政府自然希望每一篇小说都来宣传政府的主张,但那是宣传不是小说。政治家当然希望每篇小说宣传本派政治主张,但那是政治不是小说。市场则永远是持币待购的消费者主宰着,我们本不必去争取那些不属于小说消费群落的人。他们的疑惑千千万万,欲望万万千千,只要说张家的姐李家的猫就会大把掏票子,《知音》故事已经做得十分成功,小说凑不了这个热闹。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那本小说已经发行100万册以上。小说作者应该找准小说的位置。我以为大一点说当今人类心灵上极度困惑的问题,小一点说当今中国某一类人困惑的问题,才是小说的着力点。不管你写什么题材,用什么手法,紧紧抓住了这个困惑,就可能先锋、前卫。这个困惑的质量,就是精神生活的质量,小说质量的奠基石。
    其次,也涉及我对小说特性的认识。我以为小说不可能也不应该提供清晰的答案,它只能通过诗意的画卷,引人自己感悟、思考。人们总是希望把今生来世弄得一清二楚,希望找到现成答案,解决自己的诸多困惑。所以各类人生价值理论历来都很吃香,可惜依然解决不了后人面临的困惑。这个结注定该自己背上, 能解你就解吧,不能解暂且放下或者背得再多也潇洒自如。小说可不能亲自为读者卸包袱,它只能给人以卸下的冲动或背负着也很振作的勇气。小说的意味就是诗性,找到小说的诗性,其它都好办。倒着用力自然也可,但最终要有诗意的感悟和思考来支持。否则,就是一堆死物,没有魂灵。诗意来自人性的妖冶、自性的妖 冶。如何妖冶起来,就要看各自的精神生活质量了。若能与大师齐肩,就有大师的水准了。你想要谁叫好,就得把准谁的味口。其实人都蕴藏着艺术能量,关键在你能不能把自己打开。心灵一通,百窍皆通,剩下的就是不断努力了。我们的诗性被牢牢锁在一大推陈旧的文化观念和社会法则中,你不去冲不去找不去挣扎敲打,它很难自然涌现。开放吧灵性之花,不管它是神还是魔,它都属于自性之光,小说创作离不开它!小说创作必然伴随着一个艺术思维解放、放出人类灵性之光的过程。
    再次,还涉及到我对小说整合技巧中度的理解。我以为许多作者不是没有技巧,当然技巧也需要不断更新创造,而是整合过程中把握不了那个度。在人神共惑之域起舞,让灵性妖冶亮相,千万不能露底。你被那个困惑牵着鼻子走,就可能失去灵性与诗意。你忘记了那个困惑,就可能没有深度。两难之间,你得若即若离,有线索就行,意象不断建立又不断消解,多处藏有玄机,使人感到似是而非,隐藏多种可能性,引人感悟思考,以自己的经验和记忆去完善补充,误读也不要紧。这就比较符合生活的本来面目了。生活、命运、机缘,本来就是扑朔迷离的,固定于一个模式一种观点,往往无所措手足。如果小说总是想提供给读者一个固定的结论,果然也会使读者有所收益,但难以大气。好小说让读者自己感悟思考,决不能代替读者思考。这个度要把握好,实在不容易。
    我知道进了森林就迷失方向。无边无际的小说创作谁说得清楚呢,艺术本是千古之迷。我说这些的目的,无非是整理自己混乱的思想,以便在未来的创作中和同道一起更好地辩明方向,尽快进入森林的茂密处,栽下属于森林的树。每夜我们在森林里尽兴而舞。
   (2001年5月6日)

11 出位
说到小说,读者关心的是好读,作者关心的是写起来顺当,而批评家与研究者关心的是出位。这里我自造了一个词:出位。
      有的MM不理解,我必须得解释。这虽然不是老裘头的作风,但是我唯一的乐趣是讨好青年,因为青年是自己的未来家国的未来还是我的未来,MM(GG也一样)你千万别说又很含糊,不然我没时间做一件你看得来的事了。
对于初上网或者文体都不熟悉的朋友,当然不能实行“出位”。因为继承与创新是文学的两大基本功。所有写得好的作品,或者是继承了优秀的传统,或者是创新成分较多,或者继承中有创新,创新中有继承。习作与创作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在创新的能力上。“出位”不仅指技巧、内容、结构、体裁、人文观念的某一方面有没有创新,更重要的是,你触及了什么,表达了什么,实现了什么新的感悟,值得文学史家给你留一笔。显然这个问题是对已达到或者想要达到省以上文学刊物发表水平的作者说的,如果还没有纸质发表的欲望,当我没说。
“出位”是要你站到已经公认的优秀作品的前面去。其实你站到了所有优秀作品的前面来构思和写作,你也晚了若干年月甚至几个时代了,你不一定达到优秀作品那个水准。如果你站在后面,模仿名人名作,练练技巧绝对必要,但你永远不是你,不是创作者而是模仿者。很多作者和读者不从批评与史家的角度想自己该怎么写,以为自己把小说写得跟鲁迅一样好你就是鲁迅了。“出位”是说,你不仅要知道鲁迅贡献了什么,更要知道你能贡献什么是鲁迅没贡献的。如果你找到这个触点并有能力操作它,你可能在文学史立住了。
“出位”是创作的一个关注,一种信念,并不一定是目标。很多作者,比如我,一辈子可能是出不了位的。因为文学内外还有很多别的因素,成名有必然性和公正性,也有偶然性和不公正性,并不是你那么做了就一定成名,也许你就差了0.05秒,也许你无意插柳柳成荫。文学是一项投入大收获的希望小、不足以立身立名立功立德、甚至不可以谋饭碗的工作。当然有人已成功了,官也当得不错,饭也吃得不错,只是自从官当得不错、饭吃得不错之后,就写不出好东东了。
“出位”不是一个准确的概念,它只是针对我们没有贡献一点什么名家没来及贡献的愿望而言。如果你已经做得十分不错完全可以不必理睬,人不能总是活在概念中,而应务实地自己喜爱的创作。
    (2001年6曰5日)

12 原创性或文学性

这个问题我们在一些写小说的人中间反复讨论与时间也有两年多吧。文学性至少要包含哲思与可读两方面。所谓哲思,无非是文学思考的起点与人文关照的视点要有原创性;可读,则指文学的技巧性,无非是把原创性的人文关照与文学思考灌注到故事中去。
首先,小说文面的任务就是讲故事,思想与感受的原创应由故事来隐含。《桤木王》、《荒原狼》也没离开故事的叙写。夏季风、廖增湖的故事比sieg、穷人郭发财、kingna讲得好,而sieg《迷宫》不少片段本来就讲得不错。在读者文化水准普遍提高的今天,弄一打“思想”很容易,而故事只有认真去讲才觉得难。这是我写中篇五年来得出的一点认识。王威、红儿、sieg、林瑟都用不同语言批评过我的。
其二,故事讲得好不好,一看故事有没有张力,是叙述故事还是叙写故事。作者往往容易偷懒,有一点想法,就想设计一个人物,通过他的口说出来,而没有精心寻找故事;二是叙写中叙述应让位于描写,使人物自己活动起来。这第二点做起来还真难呢。
其三,小说当然没有一定之规,人也不一定只读小说,把小说写得象散文象论文象新闻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叙写故事这一基本点不能失去。不说普通读者,就是小说作者与研究小说的教授,看小说首先看的是情节的艺术性。我是老被批评不能抓人的,我想我如不在讲好故事上下功夫我是完了。
其四,读到好的小说段子,短篇比如俞白眉与宁财神,长篇比如王心丽,都注重叙述与描写语言的流畅、生动与原创。虽然他们别的未必行。
说是在与你讨论,不如说我在批判与反省自己,对你说这些期望着我自己受益啊。
(2000年11月8日)

13 意识流与碎片写作

小说的写法原本没有一定之规,各种流派的说法,一是小说家按自己的理解与爱好构建理论与特点,二是批评家按照自己理解归纳划类。繁荣小说,应当鼓励各类写法与创新。对一篇不够到位的作品,应指出其问题何在。
    宁肯《青蛇》,我理解为着力于生活流本身,体现出三个求职者的忙碌与无奈。文面基本是成功的,从理发,染发,羡慕好家庭花园套房,看求职版,参加求职会,直到买菜回去做饭,生活线索是清晰的,对生活的感受是看法也是正常的。缺少求职经历的,对其中一些细节是否理解、认同,可以保留,但不存在文面不通的问题。
现代小说对于情节的处理,可以是章回式的,单线复线到底;可以是交叉式的,把情节划为单元,交叉倒错;也可以是碎片式的,让读者自己去 复合,还原出情节推进的逻辑与情景。我与SIEG把第三种情节处理方式定义为碎片写作。这种方式,不仅为小说所采取,亦为散文大量运用。所以,碎片写作, 实际上是一种叙述方式。它更多地来自电影画面组接技术,但它组接的是人物在特定生活场景下的自我感受。如果读者不首先对人物的状态作出定位,对他的感受你 真是不知所云。
《青蛇》不仅运用了生活流的情节方式,而且用了意识流的情感方式,省略了情节与背景的直接描写,所以更加难读。但这不是问题,这个问题是读者自己应当解决的。文本的问题在于:语言确实一般化,个性不足,意味不足。如果俞白眉、宁财神写来,肯定可读性强多了;有流水帐之嫌,缺底蕴,本应通过三个求职者的生活感受,引发读者的感受,我却没有看到发自人物内心的颤动,或者说比较一般,比较麻木,麻木也可以写,但也没典型起来;缺少一种氛围,一种美感,碎片写作与生活流、意识流主要靠氛围、美感吸引人,使人感到如刺在喉,却说不出来,则妙矣。
我觉得斑竹或者批评者,对一张拿不准的帖子,可请人会诊,不宜一两句话定人生死。如果这个作者自己没把握,就可能损失一条路。而好的批评,就是要让人家能够走好自己的路。
     (1999年7月26日)

14 谈到主义我一般要傻眼

我分不清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达达主义、结构主义、存在主义的真正区别。但风雨夕、KINGNA谈到中国现当代文学走向,尤其是存在的问题,我就觉得有话说了。
  这话还须从文学能干啥的古老话题说起。钱钟书说:“诗可以怨”,有位学者写文章说:“民间诗歌起于政治牢骚。”(新华文摘发过)而希腊的文艺理论家们把 统称文学为“诗艺”,圣经和希腊神话是“哺育欧洲文学的两只乳房”。孔子修诗,定风雅颂,说得难听一点,他认为文学是大杂烩。后来,文学只有颂,不是颂天 颂地祈求平安,而是颂德,走入文革死胡同是肯定的了。
古典的不说了,毕竟有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与《红楼梦》。二三十年代的多元发展,60年代初 的现实主义,虽然不成大气,毕竟可以追忆。80年代从噩梦中醒来,看世界眼花缭乱,颇多探讨之作。90年代按说应是成熟与丰收期,可惜相对于前三个时代, 好象还有些逊色。世界之交呢,期待世界级重头作品的愿望好象更遥遥无期了。
不是我对现状特别不满意,如果不想立足世界当代文学之林,足可以高呼大师云集了。
   回想一下,二三十年代的大家们老的老死的死,六十年代叱咤风云的不成军阵了;刘绍堂、王蒙、刘心武他的创作有没有上路就中断了,然后就成了新时期文学扛鼎人物;王小波、梁晓声等知青出身的作家,先天不足;新生代、新新生代学历高而文学修养并不扎实,上网如唱卡拉OK,有利群众交流而有损艺术口味(如果不 知节制的话)。创作主体的情况清楚了,不是一代而是几代人文学修养的断档。
创作环境呢,长期囿于工具论,歌德与缺德阴影笼罩,多元化与多样化得不到肯定,审美趣味单一,审美趋向模式化;开放以后的市场法则冲击,又把大众审美情趣逼进闲聊与快餐时代,掏钱买文学书的多是作家写手。杜鸿说是收到工具理论和市场法则的双重夹击,确也。
  我丝毫没有贬低中国艺术思维质量的意思,我们有过发达的时期。但从现实代讲,哲学思维的逼仄与线形单一的习惯,使得我们的文学大多停留于写实纪实层面。 关爱大众的慈悲情怀被现实利益取代,灵性高扬又是少数人的梦想,自由人性与大众情怀双重缺失,除了骄揉操作、假话连篇外,还指望什么?有人说过,这是一个 赝品时代。没有盛世精神气度和盛世积累,能出千古不朽之作?
     现实主义不失为小说创作大法之一,关键是用得够不够好,是否进入当代人的内心 深层,直达灵魂颤抖的感受。显然,冯铮在这方面仍有差距。据说,上海曾进行精细现实主义讨论,我以为,继承和发扬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仍然是有前途的,只是 难度相对大一些。本地青年作家周远新的《上市公司》与《虚构的阳光》就达到直面此时企业经理阶层灵魂痛苦的层次,我称之为另一种抵达。?
      作品要写出来。伟大作品,但靠一代两代人奋斗,成功与否实在不可知之数。哎!这事说起来还真难!
   (2001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