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i]
从旷野中走来的是麦克斯,因为火爆的脾气与人斗殴而入狱,现在结束刑期出来;在路边等车的是莱恩,因为穷困离开待产的女友,在海上飘泊5年后准备回家。背景是漫天的风尘,肃杀的风声。麦克斯的伙伴是叼在嘴里的雪茄,而莱恩的伙伴是装在纸盒里的一盏灯——那是他准备送给自己已经4岁多的孩子的礼物——也许莱恩的未来是未知的黑暗,因此他需要一盏灯。
麦克斯满脸严肃着,对莱恩刻意保持着距离,不时对忽视他们存在的过路车咆哮;莱恩自顾自表演着滑稽戏,时而模仿大猩猩走路,时而模仿打电话;莱恩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在放松自己,也是在取悦麦克斯。孤独是他们是他们心里共同的阴影。对一个男人来说,屈服于孤独,将自己表现得可怜兮兮,那是可耻的。于是,麦克斯以冷峻和严肃掩饰自己的孤独;而莱恩则以滑稽和洒脱试图划清与孤独的界限。
天渐渐暗下来,肆虐的风和狂舞的砂不断袭来,旷野里太寒冷了。麦克斯的打火机打了无数次也没有一点火花,莱恩用自己的打火机给他点燃了雪茄。
经历人生无数挫折之后,麦克斯的目标已经很明确——回到匹兹堡,开一家洗车行。除了打架,麦克斯一直相当认真地生活着,他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无论大小都会在一个小本上记载,他已经在匹兹堡为自己筹措了足够的启动资金。麦克斯对人总有一种戒备——孤独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由于缺乏信任而陷入孤独,由于陷入孤独而不信任所有的人。“我不信任任何人我也不喜欢任何人”,麦克斯对莱恩说。不过,麦克斯欣赏莱恩的诚实,他邀约莱恩入伙,和他共同创业。莱恩愉快地同意了,但他需要先回家看看自己尚未谋面的孩子。
一路流浪,或者搭便车,或者爬火车。有时他们会停下来,找个工作或者干点别的什么。麦克斯总管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不知道为什么与给他们提供临工的老板打了起来,结果丢了工作。由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麦克斯的前半生差不多是在监狱中渡过的。莱恩给麦克斯讲了一个稻草人的故事——农夫在稻田里扎一个稻草人来吓走乌鸦,但乌鸦其实不害怕稻草人。乌鸦之所以没有偷食稻子,只是因为当它看到稻草人的时候,觉得那样子太可爱太可笑。乌鸦喜欢撞击稻草人以示亲昵,撞击之后又开怀大笑。嬉闹一阵之后,乌鸦说,这家伙太可爱了,我们走吧,不要烦它了。于是乌鸦忘了偷食稻子。
莱恩说的是他自己。他像矗立风中的稻草人那样孤独,他希望有乌鸦的造访但又不想受到伤害——由于善良,他是那样脆弱——于是,他总是装出一幅滑稽的样子。他以滑稽掩饰着孤独,保护自己不受肉体和精神的伤害。麦克斯当然知道莱恩在劝告自己克制火爆的脾气,不要轻易陷入纠纷,更不要挑起无谓的搏斗,但他故意装出不理解和不认同,他说:“如果乌鸦会笑,那么,猪也会弹五弦琴,狗也会写诗。”
麦克斯的身上穿了不下10件衣服。薄的厚的,完整的破烂的,印花的净面的。“为什么穿那么多衣服?”“我是冷血动物,从来没有温暖过。”麦克斯之所以穿那么多衣服,或许因为衣服可以充当打架时候的铠甲。他是那样火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陷入激烈的肉搏当中。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心理上的。麦克斯之感觉寒冷也许不是肉体的反应,是因为孤独和寂寞,因为缺乏关怀的温暖,缺乏信任的安全。让莱恩迷惑不解的还有,麦克斯睡觉时将鞋子放到枕头下。
到达丹佛,麦克斯见到久别的妹妹。一场难得的狂欢又被麦克斯的火爆脾气给搅黄了。因为打架他们两人被判强制劳役30天。在劳役场,莱恩受到一个混蛋囚犯的欺负,怒不可遏的麦克斯严厉惩罚了那个混蛋。从劳教所出来,莱恩一直表现得很忧郁。麦克斯开始对莱恩表现出更多的兄长般的关怀。又一次在酒吧喝酒,麦克斯差点与人打架。看到莱恩表现出的失望,一向严肃的麦克斯表演起滑稽戏,一是逗莱恩高兴,二是化解刚才的紧张气氛。麦克斯终于发现,快乐和欢笑也是一种武器,他的力量并不小于肉搏。
终于到了底特律。五年了,莱恩不知道他离开后家里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不知道妻子还愿不愿意接纳他。他很紧张,不敢直接面对安妮,于是决定先打电话试探一下。麦克斯也很紧张,他接连三次打断莱恩,给他宽心,教他把握说话的分寸。
这么多年,——自从莱恩不辞而别之后,安妮生下孩子,艰难地带着他长大。听到莱恩的声音,她当然是兴奋之极,但是,对莱恩当初的不辞而别她还不能释怀。安妮并不知道莱恩就在家门口给她电话,更不知道莱恩这么多年艰难生活中的唯一希望就是妻子和孩子。当莱恩问他们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安妮告诉他是个男孩,不过因为难产夭折了。安妮越说越激动,她甚至责怪,由于莱恩的出走导致孩子的夭折,而这个可怜的夭折的孩子永远进不了天堂。那一刻,天真的孩子正在安妮身边玩耍。
这就是结果吗?当年的离家出走,并不是逃避责任,而是为了寻找一条可能改善家境的出路。生活是那样的艰难,理想随着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遥远,但是,就算在怎么艰难的环境中,莱恩还是坚持给安妮寄钱。这些年的艰难的颠簸中,莱恩唯一的希望就是妻子和孩子,而这一切在一瞬间消失了。麦克斯看到莱恩脸色变了,不断安慰他。可是,莱恩终于还是崩溃了。这么多年,装作一个稻草人,面对所有的磨难和羞辱,一直在傻傻地笑着,取悦别人,释放自己。别人以为自己滑稽可笑,其实他内心天天像被蛇咬一样。终于不需要再做稻草人了,终于可以放下伪装了,就在这一刻,所有的防线溃决了——莱恩因为严重精神刺激住进医院。
不再做一个稻草人对于莱恩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是,对于麦克斯来说,他刚刚才从孤独中走出来,他刚刚才从莱恩的友谊中感受到生命的价值,感受到快乐的意义,而这一切,也将成为过眼云烟。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花在瞬间熄灭了。在阴暗的医院走廊上,麦克斯摇着陷入昏迷的莱恩,那样一个倔强倨傲古板的家伙变得像孩子一样可怜——
“如果你不跟我去,我就不开洗车店了。”
“你把我一人丢开,你要我还相信谁?”
“你和我是同种人,我们要一起工作。”
“我不能一个人做。”
“我不能一个人。”
……
“我不能一个人走下去。”哪怕是流浪,也需要一个伙伴。麦克斯决定将自己准备用来开洗车店的全部积蓄拿出来拯救莱恩。他的积蓄存放在匹兹堡,他需要暂时离开莱恩。车站售票处,麦克斯搜遍全身还是差钱。最后,他脱下鞋子,撬开鞋跟,从里面拿出一张票子。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麦克斯睡觉的时候为什么要将鞋子放在枕头下。
在这样一个物质进步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们之间被技术连接和分割,被金钱奴役和追逐的时代,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孤零零的稻草人。就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就算在人潮涌动的公园里,就算在热火朝天的综艺演出现场,面对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其实我们如同置身原始森林一样的孤独。朋友,也许就像是森林深处浓密树叶间投下的阳光,它明亮而温暖,闪烁又飘逸。同时,它又是那样的扑朔迷离,难以把握。于是,当麦克斯遇到莱恩,他把他当成了上天派来的使者,当成了树叶间投下那束稍纵即逝的光。
看到麦克斯从鞋跟里艰难地取钱出来时,泪水再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