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评论
中国千余座城市里,名称后缀为“京”字的,只有南北两京,此外别无分号。1949年春天解放军渡江之后,南京的城市名能被保留下来,已是万幸。这个国家的新主人不似他们的前任那样小气,在定都南京之后,便把北京改名为“北平”。这一年,首都再次北移,南京从此不再是“首善之区”。
当年解放军进城之时,曾严令不能破坏文物古迹及科研院所等文化部门,在此后长达40年左右的时间里,南京的面貌并无多大改观。甚至退回到十多年之前,即使经过改革开放与经济腾飞的洗礼,我们站在这个城市的任一个角落,也能立即觉得:这里是南京。
如今这种感觉将不复存在。除去七零八落的民国建筑之外,这个城市跟中国其他的城市看上去并无太多区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看上去非常现代化,非常时髦。但是南京人却开始在追寻一个新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这个城市有19个别称,大多数现在是市辖区的名字,例如秦淮、白下、建邺、江宁等。这种命名方式,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回顾这座城市长达2500年的建城史。但这种辉煌仅仅停留于各种文字表述之中。现在南京城的建筑,无法向外界证明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建都的城市之一。
老城南地区是南京文化的发源地,如今面临着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拆迁(见《新京报》7月6日相关报道)。在专家学者与当政者持续不断的拉锯战后,前者终于处于下风,即便是总理的两次批示都没能挽救那些孕育了璀璨文明的古老街区。这片街区是硕果仅存的能够代表南京本地文化的活化石。
作为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南北两京,南京与北京的城南地区都堪称是文化之根。从城市规划上说,这两座城市在最近两次建都之时,都选择在城北另辟新城,元大都的规划与1928年的首都规划在这一点极为相似,尽量不去触碰城南的城市之根。在北京大力推展城南文化的时候,南京却毫不犹豫地要拆平城南。
南京在记忆里就是一座感伤的城市,总是笼罩悲情与无奈。太平军进来一把火,营造了两千多座王府,曾国荃攻城后,又是一把火。国民政府从1928年开始实施《首都规划》,在保存古物之外,十年营建后,面貌焕然一变。讵料又被日本人洗劫,能留下的文物古迹已经不多,但已足以让外界艳羡。
国府播迁后,新政权对南京的改造随即开始,却也没怎么拆房子。当年代表全国民意的立法院,后来虽成为军人俱乐部,但至少还是修缮的思路。真正开始拆房子,要从三运会前拆出五台山永庆寺算起,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六朝建筑不见了,宋元建筑不见了,明清建筑不见了,民国建筑如今也危在旦夕。这样拆下去,只有原中央大学校内的那棵六朝松才是古物。
诚然,不破旧无以立新,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后人不断否认前人的过程,包袱过重,行走当然不便。但从整个历史轨迹看,文物古迹不是不能拆,不能重修,而要看拆迁的意义何在。明清两代多次扩建江南贡院,是为开科取士绵延文脉,多次翻修栖霞古寺,是为弘道敷教善化百姓。如今拆迁城南旧街,居然是为了新建别墅会所,其区别何其大哉。
以改造之名,行卖地之实,已是一些地方政府行之有年的既定政策。这种卖地冲动由来已久,在这个经济不景气的当下,其风更甚。一些古老街区形成的危房并非一定要拆,如果政府长期注重历史街区的保护,当然不会出现危房。在很多情况下,政府坐视历史街区变成危房,再以拆危房的名义动迁,表面固然是为了民生云云,而司马昭之心,却是路人皆知。
历史街区是一个城市最难得的文化基因。后人可以依赖这些还原先祖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文字和影像的记录功能,不能带来那种在活脱脱的现场里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文化基因在日新月异的今天更显得可贵,我们无法长期活在营造文化基因的那种快感里。即使再过数百年,它们真的成为文物,也无法遮掩斑驳墙面下的伪装。我们骗不了今人,也骗不了后人。
在很多当政者眼中,崭新的别墅与会所,直线上涨的房价,翻番的收入数字,就是他们的政绩。毋庸讳言,从当下视之,的确如此。但我们回头翻阅历史,那些青史垂名的地方官,真正让后人感佩并记住他们的功绩,却并非这些。苏堤、白堤、都江堰,都是古代地方官员的杰作,这些让千载之下的后代还能继续蒙其厚益的建筑,连一户人家都不曾动迁。
我在南京生活了数年,推土机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巨大变化,我并非不欢迎。只是那些记载着文化信息的历史保护区,不能再蒙受蛮横至极的糟践,虽然这种方式一直以保护的面目出现。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了。我不能想象,多年以后,我对后人指着一片水泥森林说,从前,这个城市叫南京。
从前,有个城市叫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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