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宫殿(2)
.祝勇.
陆
黄昏时分,年老的朱元璋总是神态庄重地从后宫里走出来,站在庭院里注视遥远的天际,让自己洁白的长须在晚风里飘摇。太子朱标的突然死去,改变了所有的局面。一切变得难以预料了。从他登基那天起,就把朱标立为太子,晚年丧子,仿佛抽干了他的底气。他知道,无论临时立谁为太子,他的决定都会像波浪一样延伸到远方,最后演变成一场巨大的风暴。他犹豫不决。他的确老了,无力再经受一场残酷的赌博。
整个朝廷都在关注着他的表情。他的决定关涉着每名皇子的命运,而且每名皇子身边又有一大帮追随者。所有人都加入到这场角逐中,惟有朱柏茫然无知。朱元璋的笔尖在空中徘徊良久,终于在案头落下,变成一个字:“棣”。他把这个字举起来,端详着,又将它放在火焰里烧掉,那个粗重的汉字在火苗里颤动着化为灰烬。他翻开翰林学士刘三吾的奏折,上面是漂亮的行书:“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刘三吾说到了朱元璋的痛处。朱棣排行老四,立他为储,显然无法摆平二子朱樉、三子朱棡(命运捉弄了这位多虑的老人,他死后不久,朱樉、朱棡也相继夭亡)。几日之后,远在北平的朱棣得到这样一个情报:皇孙朱允炆被宣入父王宫中,彻夜未归。
此后,朝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怪事——开国元勋接二连三地死去。最后一个死去的,居然是当今皇帝朱元璋。洪武三十一年(公元一三九八年),七十一岁的朱元璋神秘死去。《明太祖实录》对于朱元璋之死的记录为:“上崩于西宫。上素少疾,及疾作日,临朝决事,不倦如平时。”(《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五十七)这段记载,与其说是歌颂太祖鞠躬尽瘁,为国事操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如说是暗中透露了朱元璋病况不明,突然暴死。
几乎所有皇子都在各自的封地上得知了父王病死的消息。同时到来的另一则匪夷所思的指令是,诸王不得回京奔丧。
柒
柏听到了惠的名字。柏走了很远的路去找他。他在一间酒棚里饮酒。他的腰间系着一只酒壶。柏要与他比剑,但惠从不抬头看他,也不与他搭腔,只是埋头饮酒,然后便把酒碗一丢,踉踉跄跄地离去。空气中嗅得到他饱嗝的腥味。一道雪亮的弧线拦住了他的去路。柏抽出宝剑,站在他的面前。惠企图把头抬起来,但这个吃力的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已如一堆烂泥倒在地上。
柏开始怀疑人们的传说。他认为自己找错了人。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他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自己很难插脚进去。他决定杀掉惠,他知道惠如果是真英雄,绝不会让自己得逞。问题是如何下手。惠拒绝与他正面交锋,但是背后突袭,又绝不是好汉的手段。柏露宿于荒野。黑夜中,柏读不懂天空纷乱的星图。
在柏拦住去路的一刹,惠几乎同时要拔出宝剑,因为他在一瞬间看到剑上镌刻着的“紫虚子”三子,他已确定了来者的身份。这三个字使他产生了某种冲动,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最好的应对,就是像一个无懒一样倒在地上。
他是一个复仇者。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个目标,使他可以暂时忍让一切。将一个特定的人杀死成了他生存的惟一理由。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等他。此刻,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惠确信他们将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相遇。相遇的结果,是那个人的鲜血从胸膛中喷薄而出。
在山顶的云端,惠在研修剑法。突然一阵寒光斜刺过来。这个套路他十分熟悉。是柏。白色的光圈不断闪现,他们俩像两只白蝶交缠在一起。剑刃撞击的声音悦耳冰凉。时值暮春,他们都穿着薄薄的衣袍,但他们翻飞的剑使他们各自具有了一层无法接近和穿透的坚硬铠甲。惠已多年不与人交锋,但这一次,他的剑法中聚集了所有燃烧的能量。与以前的躲闪不同,他的目光逼视着对方,他的骨节咯咯作响,他雪白的刃尖像风雨一样有着不定的节奏和轨迹。但他仍然无法取胜。惠和柏同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谁都无法占据上风。
柏和惠成了生死弟兄。柏甚至想和惠一起踏上复仇之路。但是那个宏伟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开始。时间试图改变复仇的性质,使它脱离仇恨本身,而逐渐成为一件必须履行的任务,一件必须完成的活计,但惠却不是这样。他的复仇埋藏于时间的积累里,从不惧怕时间的洗炼。复仇的欲望塞满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它比饥饿更令人难以忍耐。如同饥饿的人们想象一场盛宴,惠每时每刻都在想象冰冷的剑锋与温软的血肉相撞击时的那种无声的快感。他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是他的剑。即使时间使他自己归于麻木,他敏捷的剑锋依然要固执地寻找那堆老朽的腐肉。
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在一次比剑时,柏的剑刺入了惠的胸膛。柏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是骨骼开裂的声响,接着是鲜血从缝隙中喷涌而出——不是看见,而是感觉。血喷的力量如同骤起的狂风。他本能地向后闪了一步,接着向前冲去,把惠抱住,寻找那股风的源头。他把惠身体上的洞口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惠的心脏在欢快地跳动。惠游移的目光艰难地定格在柏的脸上。柏从惠喑哑的喉咙里,隐约中听到他仇敌的名字:
朱——元——璋——
捌
突然出现的字条令朱橚如坐针毡,寝食不安。是朝廷的摸底?是兄弟诸王的试探?还是手下谋士的忠告?他马上沉入错综复杂的回忆里,但每一条路径都最终被堵死。他深知在迷宫的千万条道路中总有一条是走得通的,但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被许多指向错误的道路围困,不能把那条正确的路捡选出来。
他在脑海里逐一确认谁是可靠的人,然后又逐一排除。他开始观察周围人的行踪,并且从他的观察开始,每一个人都显得形迹可疑。无论如何,已经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伪装不了多久了。
终于,他再也沉不住气,但他决定只与儿子朱有动商议此事,他说:“有动,是时候了。”这是一次预定的程序。自从长兄朱标死去、太子的席位突然空缺,这一程序就得到了确定,只不过那时形势还不那么明显,人们还觉察不到未来的种种迹象而已。父王要为他最终的抉择负责,父王的行动加深了他的儿子们的困境,也加深了他自己的困境。他或许不会想到,在他连续除掉开国功臣,为皇孙朱允炆登基扫清道路之后,最后一勺毒汁出现在自己的酒杯里。
有些事情在作出决定之后就很难预料结局。像此刻的橚,在周密的准备之后,其余能做的,就只是祈祷和等待。如与诸王联合,胜算无疑会大增,但风险也会按同样比例增长。事物总在关键之处显现出内在的矛盾。诸王间的规避风险实际上是帮了对手的忙,使其可以从容应付,各各击破。这是他们的宿命。
集结队伍的任务交给了有动。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天衣无缝。他在宫中焦急地等待。终于,成队的士兵出现在他的宫中。不是有动,是李景隆。
还没等朱橚反应过来,他的臂膀就已经被武士们扭到身后。朱允炆的心腹大将李景隆出现在面前,满脸狂傲的表情。自己的卫兵都在哪里去了?他疑惑地看着对方,头脑里在追忆自己策划的每一个细节,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直到他看见朱有动狡黠的笑容。幽黑的庭院里,他看见一张年轻的脸,那张与他极为相象的面孔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后花园尚未竣工,橚就被废为庶人,花园还没来得及出现就沦为废墟。他的终点在南京。不是殿堂,是牢狱。他要重返少年时的故居,并在那里度过残生。昔日的宫殿,沦为一件华丽的刑具。后来,他在禁宫中与七弟齐王榑相逢。榑的故事几乎是橚的翻版,区别仅在于榑至今不知告密者是谁。其实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份就是他们的罪证,是否谋反,已经无足轻重。他们本能地想到其他诸王。就在他们脑子里闪过桂和楩两个弟弟的名字的时候,桂和楩正蓬头垢面地坐在囚车里,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接近南京。
在晃动的囚车里,他突然悟出了那个“反”字的真意,一个“物及必反”的古老成语在他脑海里突然显现——它呈现了事物发展的本质,暗示了它在极致状态下的动向。这使他正被剥夺一切权利的时候保住了幻想的权利——他对权力仍心存异想。
玖
朱元璋的猝死排除了惠复仇的可能,也消解了他生命的意义。于是他选择了死——像一名侠客一样,死于英雄的剑下。在无法完成复仇的耻辱里,这或许是他仅有的荣誉。
柏陷入彻底的悲哀。他惟一的对手死了,他惟一的对手竟与自己有着世仇。他开始怀疑刀剑的意义。从他和惠的身上,他看到了英雄的两难:剑锋要么有着明确的指向,像惠那样,每一天都为噬血而准备,这样,便将陷入仇杀的永恒循环;要么像柏自己一样,不知剑锋的目标,从而把武器沦为玩物。
建文帝以备边为名兵发荆州的时候,柏给自己的宫殿放了一把火。人们普遍认为他害怕了,没有人知道柏的死与一个江湖剑客的关系。
柏带着自己的秘密快乐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