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末19世纪初这段时间是近代哲学乃至整个西方古典哲学的体系化时期,以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哲学对西方哲学进行了集之大成式的概括和总结,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将古典哲学推向了最高也是最后的发展阶段。由于这一时期的德国哲学典型地体现了古典哲学的基本特征,并且将它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它的理想,因而我们通常称之为“德国古典哲学”。
与当时欧洲其他国家相比,德国在政治、经济等方面都处在非常落后的境地。16世纪的宗教改革诉诸于内在性、主观性和个体性的倾向虽然对德国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它毕竟具有浓厚的非理性倾向,而且由宗教争端而引发的战乱亦给德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当英法等国经过资产阶级革命而相继确立了资本主义制度之时,德国仍然处在封建割据的状态,以至于黑格尔曾经悲叹德国已不成其为一个国家。然而,由于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由于德国始终处在欧洲文化的影响之下,所以尽管德国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极其落后,但是在文化领域却卓有建树,终于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时,走在了哲学领域的最前列。显然,德国哲学家们像其他近代哲学家一样,他们在思考深刻的哲学问题,构造形而上学体系的同时,亦肩负着启蒙的重任。在某种意义上说,德国古典哲学是近代启蒙主义的最高阶段。
德国古典哲学家们活动的时代正是世界历史发生着波澜壮阔的激烈变革的时代。伟大的德国诗人哥德曾经在一次谈话中这样说道:“我所以得天独厚,是因为我出生在世界大事纷至杳来、方兴未艾的年代。”这段话也适用于德国哲学家们,他们是1776年北美独立战争、1789年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席卷欧洲以及他的失败等等世界大事的见证人。正如黑格尔所说,“哲学的任务在于理解存在的东西,因为存在的东西就是理性。就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一样,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德国哲学家们作为时代的产儿,用他们的思辨语言把握并表现了那个伟大时代的精神。
当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登上哲学舞台之时,正是经验论与唯理论在认识论方面的争论陷入僵局,科学理性与自由发生冲突,形而上学名存实亡的时候。这些就构成了德国哲学家们所面对的问题。
众所周知,近代哲学的启蒙主义精神集中体现在它的理性主义上,不过它所理解的理性实际上主要是作为认识能力的“科学理性”。近代哲学之初,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哲学为科学提供认识论上的证明,科学则为哲学的理性主义提供证明。然而,由于经验论与唯理论之间关于认识问题的争论最终陷入了困境,结果不仅未能证明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而且使理性自身发生了动摇,因为理性在证明科学知识的活动中显得无能为力,于是18世纪哲学表现出了浓厚的经验主义、怀疑主义的色彩和反形而上学的倾向。当然,哲学未能证明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在人们看来或许只是理论上的问题而不是实际上的问题,因为18世纪的人们坚信我们的确有普遍必然的科学知识如欧几里得几何学和牛顿物理学,所以哲学未能证明科学只不过是哲学的无能罢了。与此相比,更严重的问题是理性与自由的冲突。
启蒙主义以理性和自由为其根本的主旨,理性是权威和基础,而自由则是最终的目的。然而卢梭却在启蒙主义的内部发现了矛盾:理性与其成果科学知识的发展和进步不但不能使我们逐步摆脱种种的束缚与限制从而走向自由,反而与自由是背道而驰的,科学、文明越是进步,人类就越是不平等不自由。理性与自由、科学与道德是相互矛盾的。
显然,自由的失落是近代哲学机械论的世界观的必然结果。启蒙运动致力于使理性成为最高的权威,由于人们所理解的理性主要是一种科学理性,因而理性统治世界的结果是,自然因果律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规律,它不仅是普遍必然的自然法则,而且是适用于人类社会以及人自身的根本法则,换言之,普天之下万事万物都服从于一种规律,那就是自然因果律。因此,几乎所有的近代哲学家都倾向于严格的决定论,他们强调必然性远胜于自由,甚至迫使自由失去了存身之地,18世纪法国哲学更是如此。这种将人及其人类社会自然化物质化的倾向固然有反宗教神学的意义,但是其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不仅自由而且人本身也没有什么独特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与任何自然物没有什么区别。
与此相应,18世纪是形而上学衰落的时期,一方面是休谟的怀疑论,一方面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如同宗教神学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形而上学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它以超验的东西作为认识的对象--这一点与宗教是一致的,而在经验主义、怀疑主义和唯物主义看来,这些超验的对象或是不存在的,或是我们的认识能力无法企及的。尽管形而上学企图成为科学而且自认为是科学甚至是科学之科学,然而从形而上学诞生之日起它就从来也没有具备科学知识应该具备的普遍必然性。对于以科学作为衡量知识的有效性的18世纪哲学来说,形而上学不是科学这一事实无疑宣判了形而上学的死刑。自然科学的迅速发展反衬出形而上学的困境:科学越来越进步,而自称是科学之科学的形而上学却始终无法证明自己是科学。
当德国哲学登上哲学的舞台之时,古典哲学的潜力似乎尚未完全耗尽,哲学家们仍然相信所有的哲学问题终究要以形而上学问题的解决为其基础和前提,因而哲学家们把解决上述哲学难题的希望寄托在了形而上学身上,并为此而向形而上学的顶峰发动了一次最富有成效也是最后的冲击。因此,德国哲学家们建立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形而上学体系,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哲学问题。
形而上学问题的解决至少有两个前提:一个是形而上学对象的认识问题,一个是形而上学的科学体系问题。近代哲学所倡导的科学理性亦即“知性”已经被证明是无法通达形而上学的超验对象的,因为知性的作用是将事物分解开来,分别认识事物的种种属性,但却无法将这些属性综合起来,重新把握事物之活生生的生命。于是,形而上学要求将宇宙万物构成一个统一的系统,形成统一的科学体系,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上述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形而上学问题,康德采取了批判的立场,亦即对理性进行分析和考察,通过揭示我们的认识能力能够认识什么和不能认识什么,来解决形而上学究竟是不是可能的问题。通过对理性的批判,康德以划界的方式将科学归于可以获得知识的领域,而将形而上学转移到了伦理学的领域,因为在他看来,形而上学产生于人类理性要求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通达自由之境界的根本理想,而真正能够满足这一理想的不是理性认识而是道德实践。然而随后出现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将这两个领域统一起来,构成统一的哲学体系的难题。此后,德国哲学家们都在哲学体系的问题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终于在黑格尔哲学中,以辩证法的形式,建立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内容最丰富,包罗万象的形而上学体系,实现了使形而上学成为科学之科学的理想,也使以形而上学为核心的古典哲学走到了尽头。
与近代哲学的其他形态相比,德国哲学具有思辨性、辩证性和体系性等显著的特征。
首先,德国哲学具有思辨的传统,艾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1260-1327)和波墨(Jakob B?ehme,1575-1624)思辨的神秘主义、莱布尼茨及沃尔夫的唯理论,以及宗教改革的精神,都表现出了思辨性的特点。所谓思辨性作为思辨思维,亦即理论思维或抽象思维。虽然哲学都是理论思维和抽象思维的产物,但是德国哲学最突出最鲜明地体现了思辨思维的特点。哲学的对象从来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因而哲学的理论或学说通常总是抽象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哲学理论都那样“纯粹”,许多哲学家有经验主义的倾向。德国哲学就不同了,它最纯粹地体现了哲学的思辨性,完全是“从概念到概念”的思想操作。其次,德国哲学的思辨性与它的辩证性是分不开的。哲学家们试图超越近代哲学的“知性思维”,主张以辩证法的形式从整体上把握事物的内在本质。于是,德国哲学“从概念到概念”的思想操作便形成了一种概念的辩证法,正是由于这种概念的辩证法使德国哲学表现出了鲜明的思辨性。最后,德国哲学的思辨性和辩证性为哲学体系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使得德国哲学创造了有史以来最庞大壮观的形而上学体系。
德国古典哲学不仅具有思辨性、辩证性和体系性,而且非常重视对古代哲学之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这也是德国哲学的传统,例如在早期近代哲学中莱布尼茨就试图以古代哲学的辩证法思想补充近代哲学的机械自然观。因此,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的理论视野和历史感比以往的哲学家要开阔得多、深厚得多,正是这种开阔的理论视野和厚重的历史感使他们在近代哲学主体性原则的基础上恢复了古代哲学的辩证法思想,将西方哲学推向了新的发展阶段。
德国古典哲学在哲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它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源之一,而且对20世纪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当然,德国哲学在将古代哲学的观念发挥到了极致的同时,亦彻底暴露了古典哲学的局限性,因而这个时期既是形而上学的体系化的时期,也是形而上学走向终结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