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 洪烛
柔软
草地,多么柔软
草地上的羊群,多么柔软
白云,多么柔软
我那抚摸过白云的手,多么柔软……
只有我的心肠是硬的
辜负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毡房里的波斯地毯,多么柔软
拂过沉睡脸庞的风,多么柔软
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
今夜我低吟的舌头,多么柔软
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
牧羊人的心肠再硬
在人类中毕竟还算是软的
误会
牧归的羊群,我每数一遍,就多了几只
或少了几只。羊的数目其实并没有改变
是我,把飞得较低的白云
错当成自己驯养的……
或者,是迷路的云朵,下意识地尾随羊群
回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家
栅栏居然没能把它挡住
在草原上,经常发生类似的误会
白云与绵羊惟一的区别,在于它
一点也不惧怕我吆喝的鞭子
抽打着它,等于在抽打空气或幻影
面对空气或幻影发号施令是可笑的
我只得允许它挤入羊圈取暖,并且幻想
它在入睡后会长出真实的皮毛
跟羊群厮混久了,白云变得脏兮兮的
腹部过于贴近地面,沾染上尘土或草絮
风沙较大的季节,甚至快要变成乌云
我真想替它掸一掸啊!
牧羊人的小算盘
羊群,跟白云一样,是草原上的“泡沫经济”
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像时松时紧的弹簧
翻过山坡,立马就看不见了
莫非它们也加入了白云的队伍?
从空中隐约传来咩咩的叫声
我盘算着一只羊的经济效益:可以换
几斤几两的盐巴、茶叶或金银……
要养几只羊,才能安一个家?
要养到多少只,才能娶到
另一个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请原谅我作为牧羊人的私心杂念
我驱赶着惟一的家产,在生活与诗意之间
徘徊,就这样一点点老了
没有变成富翁,也没有沦落为乞丐
没有哪一只羊是永生的,空出的位置
及时地被别的同类代替
草原的梦不断地破灭,并未变得贫瘠
只要还有一只羊存在
(它可以通过天空或湖水繁衍更多的影子)
草原,就拒绝醒来
而我,从哪一天开始,逐渐梦见一位
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把蓬乱的草叶画得比针尖还细
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愿停止创作的画家
连白云都在画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为一个梦:画中的静物,动了
最初是朝阳的山坡上的草叶,触电般颤栗
很快又传染到背阴处的
接着,发呆的牛羊开始低头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随风轻舞……
连画外的观众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电流通过,从我的左手到右手
从指尖到脚尖。莫非就是所谓的感动?
我不再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赏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风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镶嵌在镜框里
它跟我一样,是活的
只不过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马蹄铁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马蹄铁
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
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
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同时拾回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
以及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烫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的马
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代的美男子
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
唉,多么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这只被遗弃的马蹄铁非常类似
草原上的墓志铭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
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
向野草看齐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
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
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
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
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
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
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庞大得多的身躯
它并不是求援,也不会呼救
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
死者遗留的任何一族荒草(长在坟墓上)
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马的剪影
我熟悉马身体的每一部分
甚至还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铁
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尤其当骑手倒下……
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骑手,它太像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只能把闪电,当成潜在的鞭子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销它内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
首先跃过它自身了
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