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鹏:诗意地栖居于工业文明之上


徐南鹏:诗意地栖居于工业文明之上
             ——读叶匡政《飞机检修工》

 

     按:转诗人徐南鹏的一篇诗评。一直很喜欢徐南鹏的诗,安静内敛,像他的人一样,那安静却让人感受到体内有一种巨大的爆发力。他最近有一首诗,写的是寂静而柔软的雪,最后却化成了一颗坚硬的砾石。徐南鹏也有这样的力量:它干净的身子,再次 / 蒙受污辱。一定要化掉!/ 不化为空气,不化为青草 / 也不化为那些早已经习惯说谎的 / 花朵!不要!要化成 / 一颗坚硬的砾石,放在人类的 / 鞋子里。


    几乎所有的当代诗人都在享受工业文明的成果,从汽车、电话、飞机,一直到家里的电灯、自来水、煤气。但是,中国的当代诗歌,几乎没有一样成功的作品是献给工业文明的,更谈不上能够用整体的诗歌力量去校正工业文明发展的方向。这应该也是当代诗人孱弱的一种表现。当我重读叶匡政的《飞机检修工》,注意到他写作时间是十多年前,是上个世纪末写成的,我越发感觉到这一作品在诗学上有着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

    中国是一个善于跟风的国度,当代人尤甚,诗人也未能免俗。纵观近二十年来的中国诗歌发展历程,无不印证着这一点。从集体的麦子写作、到群体性的身体写作,一直到目前的流行的返乡写作,我更多地看到了这一代诗人的贫血形象,并由此得出中国当代诗人创造力贫乏的结论(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十分复杂,当另行讨论)。从近年来评出的一些大奖,以及一些诗歌大省推出的一些重点诗人,我读到的大多数诗歌写得相当精美,但惟独缺乏个性、缺乏诗歌灵魂、缺乏对当下生存的起码良心。把这些诗歌放在一起,你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个是哪个,特别是近年来以“返乡”为主调的一些作品,看是关注人性,是批判工业文明,但是细细一读,我还是品到那些作品中散发出来的一致的功利主义的汽油味。从这一点上看,叶匡政在上个世纪就自觉地关注工业文明结晶的城市,就写出这样有象征意义的作品,十分难能可贵。他与一批我认为的重要诗人一道,其诗歌价值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显示出来。

    在诗歌技法,《飞机检修工》算不上一首独到的作品,但恰恰是它与叶匡政同主题的一系列诗歌作品一道,构成了当代城市文化的风景线,从而显示出它在诗歌美学上的价值——因为这类作品的存在,在城市文明建设中,诗歌才不至于完全缺席。“对于他,如果有什么/高不可攀,幻觉的一端/随时可能,成为/生活的另一端”。诗中的“他”,其实不仅仅是飞机检修工,而是生活中的一个个鲜活的“我”。在这么技术至上的时代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人的认知往往已经适应不了这个快节奏发展变化的后工业时代了。昨天的梦想,可能只一夜之间就会成为现实。那些高不可攀的、幻觉的,可能就成为你一个人手中把玩的物件。这就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写照。而诗人,这时更是一个哲学家,在机翼下他踱着步子,有些茫然,也可能是胸有成竹。人类文明发展最迅疾的时代,应该是走上工业化道路之后的事。工业化其实与人的道德优劣无关,而与人的适应力、控制力有关。当代,从思想界到诗歌界,太多的人认为,人类的精神贫乏、道德沦丧,是现代化、工业化的衍生产品。事实上,这完全是谬误,是人自身对能力缺陷的托辞。“一切要准确无误。离开引力/离开他心中的虚空,朝向/那更高的虚空”是的,.在一个勃勃生机的机器时代,作为人类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都应该准确无误。农业时代,水稻早几天或者迟几天播种,只要没有超过时令,总是能够有所收成。最糟糕的事情也莫过于,种不了水稻,但改种其他的作物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工业时代一切要准确无误,否则,飞机可能就会坠落,结局是机毁人亡。这个工业时代也是一样的,也可能就会幻灭,而不可能朝向更高的“虚空”。然而,正如相当一部分诗人一样(他们并没有把自己从一般人群的思维中区别出来),他们在内心世界也隐隐感受到这种压力,所以更多地他们选择“返乡”,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想象着农村的燕子、水车,动用了一点仅存的泪水,意图薄得人间宠幸,而对身边多少需要他们去思考、去赞美、去批判的城市,他们完全丧失了能力。这只能说明,他们并不是不想,而是真的到达不了那样的高度。诗人的这种能力,其实也正是整个人类自身能力的写照。当有的人对机器人提出担心时,跟当年爱因斯坦提出造原子弹以及当原子弹真的在广岛爆炸后他又担心人类最终毁于原子弹一样,正相契合。人类去争取一样事情(像让机器人能说话、有感情,像制造原子弹),比对这样事情作出准确的控制来,难出不只数百倍。争取只是技术层面上的活,而控制涉及到的是整个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思想道德等因素。所以,诗人是矛盾的。他说:

        在俯仰间
        颓塌的白日。翅膀震颤
        抑制了谁的欲望

    然而,时代的车轮无论如何要轰鸣着向前运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拉得住它。要么成功,要么毁灭。在高处,“那升起的轰鸣,那大地的眼睛”,和人类的欲望一样,对于当下是真实的,但对于过去或者未来,它更像是一场梦幻。作为诗人,只能像飞机修理工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接受工业化带来一切变化,用语词试图去控制,去准确无误地描述。我们居住的城市,是工业文明的集合体,有着自己的生命,在它庞大的身躯内,与养育诗人数千年的村庄一样,流动着鲜红的血,布满着脆弱的神经,需要诗人的手指孜孜不倦的抚爱与诗意的挖掘——

        他还穿着
        暗蓝的工作服,在另一只机翼下
        踱着昨天的步子

当真正有一群中国诗人,收起飞翔的诗歌翅膀,像我所期待的,自觉地栖落于城市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间,真诚地思考工业文明的复杂性与可能性,中国当代汉诗才能迎来曙光。

2009-06-08凌晨1时于北京四方斋


飞机检修工

叶匡政

对于他,如果有什么
高不可攀,幻觉的一端
随时可能,成为
生活的另一端
他在机翼下踱着步子

一切要准确无误。离开引力
离开他心中的虚空,朝向
那更高的虚空

在俯仰间
颓塌的白日。翅膀震颤
抑制了谁的欲望
那升起的轰鸣,那大地的眼睛

他是不真实的。他还穿着
暗蓝的工作服,在另一只机翼下
踱着昨天的步子
199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