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脉络


 

这是我在2009年初写《水墨三十度》这本书的时候画的水墨插图,不过在出版书的时候没有用上。

我喜欢在苏州的园林里喝茶,最好是一个人呆着。周边的园林景观,花红叶绿,春华秋实,坐在那里喝茶,看苏州的流水,整个精神就松弛了。前年深冬的一天,我在苏州开完项目会议,没有回上海,就到网师园去,慢慢地在小径上走了一圈,找了个茶座,叫了一杯龙井,就在那里呆坐着。看见那里的杨柳居然叶子还没有掉光,残叶有种不愿离去,不愿秋走的倔强,在水面上轻轻地飘拂着。我在路上买了本中国书画杂志,就在那里翻阅起来,水墨一样的苏州,也让我联想起好多水墨的事情来了。

中国绘画的形式和风格,和工具有密切的关系,以水墨为主的路,是逐步形成的。多少年来在故宫看卷轴画,其中有四时花草的小品,也有《清明上河图》那样鸿篇长卷;有富丽堂皇、工整细秀的花鸟画,也有水墨淋漓、境界深邃的水墨写意,博大精深。

我看见的早期水墨,绝大部分是绢本的,最早的可能是隋代展子虔的,或是唐、宋的。绢本经过这么多年,都泛黄、棕黑色了,因此看起来很古老。我在工艺美术厂的时候,仿古画的绢也就是这个色彩。有时候想想,这些绢本的画,在它们新的时候恐怕不是这个棕色的,颜色恐怕要淡得多。只不过现在大家都习惯了这个古绢本色彩,也就不究问原来是什么色的绢了,因为即使知道原来的绢是什么颜色,再做出来人家也肯定觉得不真。

估计是因为小时候用视觉记忆的原因,我自己就喜欢大幅山水,喜欢那种气势和感觉。也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看大画记得住,印象深刻,而小画则是到成年之后才逐渐感到兴趣,看得出其中的行道来。我对小品也是十分喜欢的。博物院里收藏的两宋之际好多册页,都让你爱不释手。如果说意境,南宋刘松年的四季套画我真的很喜欢。我第一次看到这套《四季山水图》的时候就有点呆住了,一共四幅,描绘了春、夏、秋、冬四景,画的是幽居于山湖楼阁中的士大夫的闲逸生活。画风精巧,彩绘清润,季节渲染十分得体,笔墨苍逸劲健。其中界画屋宇丝毫不爽,山石多用小斧劈皴,可以看出与李唐的渊源关系。秀润过之。当时听说是刘松年的作品,但是我细看四幅画面均无款印,只是后幅有明人李东阳题记。分钤《春和园鉴藏》等印二十四方。有人说我喜欢这套画,说明我看画俗气,不懂高雅,我倒无所谓,反正好看就行了。好像杨补之的《四梅图》卷,画的是未开、将开、盛开、开残四段墨梅,疏淡清幽,诗、字也很精妙,绘画与诗词、书法互趣萌生,相得益彰。

 

 

刘松年(宋)的《四季山水图》

 

刘松年(宋)的《四季山水图》

说到水墨画的恣意纵横,在我印象中,历史上比较早的是米芾的“米氏”云山。在那时应是一种新技法。有人说米南宫的这种画法可能是受南唐山水画家董源“用笔草草,近视几不类物象”(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的启示而形成的。米南宫是北宋后期的人,这个时期我国的水墨写意风气逐渐兴起,好像苏轼“不求形似”的干笔勾皴“枯木怪石图”等这类作品,都很随意。到了南宋,“文人画”干脆作为一种画种开始发展起来。画大泼墨的梁楷“粗简非常”的“减笔画”传到南宋末期的一些僧众手中,这一下居然促成了明、元两个朝代那水墨狂纵的人物画、花鸟画的出现。在我看来,大泼墨需要的是对传统笔墨概念的突破,如果突破了,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而那位被说成是圣人一样的梁楷,我看其主要功劳在于突破,至于他画得怎样,则真是智者见智了。

蒙古人侵略中国,建立元代,废了宋代盛极一时的画院。蒙古人对汉人的文化一窍不通,统治则残酷不仁,许多画家不愿意为元朝服务,隐居山林,以艺术来发泄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入世的题材不画,而专门画心中的感受。这样一来,风俗画日益衰弱,“文人画”题材范围大大缩小,而趋向抽象的山水画成为元代绘画艺术的主要类型。“四君子”(梅、兰、竹、菊)之类的题材逐渐流行起来。即便是青绿山水也变得更拙朴,人物花鸟则比较工细,淡冶清秀。元水墨有行家(内行)、利家(外行)画的区分,实际上就是“文人画”与非文人画之区分了。黄公望专画山水,有墨笔勾破和浅绛着色等多种画法,技法上继承赵氏而有所发展,其追随者有陆广、马琬等人。吴镇山水学董、巨圆润之笔。倪瓒多用侧锋淡墨,山水构图又比较复杂。这四个人被称为“元季四大家”。除他们之外,著名的元代画家还有钱选、王绎、柯九思、王冕等。在画史上尤以王冕擅长墨梅最为有名。整个元代的写意之风特盛,并且讲究诗、书、画结合,倪瓒每幅画上常常有很长的题跋来增强绘画的效果。

我第一次看元代的绘画,是“文化大革命”中期,大概是在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在故宫博物院书画馆里看的。文革前的60年代去北京,也去看过几次,但是可能年纪轻,看不懂,看了什么都忘记了,70年代的时候再看就入脑了,喜欢黄公望和倪瓒。那种国破家亡的凄凉、孤独感,居然只用几棵寥寥的枯树就传达出来了,水墨画的传神,这算是第一次深刻地领会到了。

明代继承宋制,重立画院。从洪武、永乐到宣德、成化、弘治时期,基本上形成了三大体系,即继承元代水墨画法的文人画,宫廷院体画,活跃于江浙一带民间画坛的浙派绘画。在这三部分绘画中的后两部分起着主导作用,影响较大。但此时期朝廷官府极端专制,画家稍不留心,就会受到打击。如戴进《秋江独钓图》里画一个垂钓人穿件红袍,被认为是对做官人的污蔑而遭到了迫害。加之官方一味提倡复古,模仿宋人风气炽盛,人物画和风俗画进一步衰落,文人的绘画则继续向着写意、水墨方面发展。

明代的人物画倒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万历年间的丁云鹏、吴彬,较后有崇祯年间的陈洪绶、崔子忠。陈洪绶兼攻山水画,人物造型奇古,笔法圆健,自成一家,与崔子忠并称为“南陈北崔”。

明代画山水画的画派越来越多。早期以浙江画家戴进为代表的“浙派”山水画为主流,作品雄浑劲健。其成员还有吴伟和王履。明代中期有沈周和他的学生文征明等人。他们承继了“元四家”的绘画传统,风格相近,而且都是苏州人,所以称他们为“吴派”。在明中期以后,“吴派”取代了“浙派”的地位。“吴派”弟子很多,影响也大。明代后期,董其昌是一个重要的“吴派”山水画家和书法家,并用书法入画,明代后期有很多画家都受他的影响。讲书画、讲水墨,苏州的确可以很自豪,因为他们有“吴门”一派,出了很多有影响力的画家。

明代的花鸟画风格多样,画派也多。主要的派别有边文进、吕纪、陆冶等拜黄筌为师的“妍丽派”,林良的“写意派”,周之冕的“勾花点叶派”,陈淳、徐渭的“水墨写意派”等。“妍丽派”在明代前期影响较大,后来日益衰退,而让位于“水墨写意派”。“水墨写意派”从宋元时代开始发展,到了明代中后期成为一种风尚。同时“四君子”一类的题材在明代十分流行。在文人画家中,用水墨写意的方法画兰、画竹,成了一种普遍的风尚。

清代虽然是满州人统治,不过满族人知道自己文化不行,如果不吸收,不弘扬中华文化,迟早会像蒙古人一样被赶出去的。因此清代就有了延续宋、明的风气。文人画风靡一时,山水画勃兴,水墨写意画法盛行。而文人画呈现出崇古和创新两种趋向,风格纷繁,流派众多。不过按总的水平来讲,感觉还是差强人意。

自顺治至康熙初年文人山水画兴盛,有两大主流,一是承续明末董其昌衣钵的四王画派,以摹古为宗旨,受到皇室的重视,居画坛正统地位;一是活动于江南地区的一批明代遗民画家,寄情山水,借画抒怀,艺术上具有开拓、创新精神,以金陵八家、“四僧”、新安派为代表。

四王画派主要指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有时亦加上吴历、恽寿平,合称“四王吴恽”或“清初六家”。他们大都奉董其昌的艺术主张为金科玉律,致力于摹古,推崇元四家,强调笔墨技法,追求蕴藉平和的意趣。由于“四王”社会地位显赫,交游广,门生多,在士大夫中影响大,其艺术旨趣又受到统法者赞赏,因此,被视为画坛正统派,影响所及,直至近现代。他们在以临古为主的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较深厚的笔墨功夫,在笔墨、构图、气韵、意境等方面,泥古不化的立场,使得他们忽视师法自然,缺乏具体感受,作品大多单调、空洞,缺少生气和新意。四王画派至清代中期,影响遍及朝野。

“四王”的影响现在声讨的人多,赞扬的人几乎没有了,我想的确也是还了历史一个公道。这几个人拖累了水墨山水几百年的发展,我在博物馆看他们的画,味同嚼蜡,食之无味。是八股,而非写意。糟糕的是很多后来的人泥古不化地跟着走,贻害几代人。不过,有评论家也说他们重视的是程式,而非意境,因此使得山水理性了,这倒对水墨有了促进的作用。关于这个的议论,我后面再谈。

清代自然有一批因不服气而有反清情绪的人,大多数聚集于江南,是一批遗民画家。南京的金陵八家,以龚贤为首,包括樊圻、高岑、吴宏、叶欣、谢荪等等。他们遁迹山林,洁身自好,重视师法自然,颇有新意。风格虽各有不同,但清新怡人。这些画好看多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清新了很多。

真正走上抽象形式主义的恐怕应该是“四僧”,就是八大山人、石涛、髡残、弘仁四人。前两人是明宗室后裔,后两人是明代遗民,他们都抱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他们借画抒写身世之感和抑郁之气,寄托对故国山川的炽热之情。艺术上主张“借古开今”,反对陈陈相因,冲破了当时画坛摹古的樊篱。他们标新立异,促成了奇肆豪放,磊落昂扬,不守绳墨,独具风采的画风,振兴了当时的画坛,也给予了后世深远的影响。

想想中国水墨的千年历程,从宋代到清代的发展来看,总体是在走下坡路的。明代已经开始钻进门派的牛角尖了,到了清代就更加发展成绘画的八股,几乎全面程式化。绘画已经没有多少情感在内,完全是笔墨游戏。到民国初年,除了极少数几个人之外,绝大部分的绘画简直是不堪入目,画界惨不忍睹,即便连康有为的这样经术大师都惊呼中国画面临危机了。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进入民国,进入新中国,水墨又有了要肩负起政治任务的目的来,这样,水墨画到底怎么走,倒真是没有人考虑过了。直到李小山在80年代高呼“中国传统绘画穷途末路”,才有点当头棒喝的感觉。绘画如此因循守旧,泥古不化,并且无人觉醒,的确想起来有点触目惊心啊!

苏州历代出了那么多画家,特别是“吴门”画派的基地,可想而知这里的传统根基有多深。不过要改革也就更加艰难。我在苏州这些画廊里看的本地和江浙画家的好多水墨,就画而论,都有看头,从概念范围来看,则陈陈相因的问题依然存在,恐怕不是一下子可以解决的了。

 

八大山人的水墨山水
   

石涛的水墨山水

 

 

2009年7月9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