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者按:刘再复先生在本网站“有名无实”,但先生的《红楼人三十种解读》还是近年来少见的好玩之作,曾在《万象》分期刊载过。《红楼梦》解读者无数,有趣的不多,靠谱者更少。刘先生之作,既有趣,也靠谱,特推荐。
人性的孤本
(《红楼人三十种解读》自序)
阅读《红楼梦》时,发现文本中有许多共名,也可说是人物的意象性与类型性的通称,如“梦中人”、“标致人”、“尊贵人”、“精细人”、“粗劣人”、“轻薄人”、“得意人”、“软弱人”、“正经人”、“负心人”、“多心人”、“大俗人”、“畸人”、“淫人”、“奸人”、“丽人”、“佳人”、“高人”、“仁人”等,大约不下百种。有些名称一目了然,无须多加解说,有些则寓意很深,更有一些则完全属于曹雪芹,最后这一种如“槛外人”、“富贵闲人”、“卤人”、“可人”、“冷人”、“玻璃人”等,完全是独特的创造,即使辞书上有语义上的注解,也无法与《红楼梦》语境中的这些名称内涵相提并论。20世纪法国荒诞派大作家加缪,创造了举世闻名的“局外人”(也译作“异乡人”)莫尔索,还被公认为现代意识的象征意象。可是,两百年前的曹雪芹就创造了“槛外人”形象,这除了妙玉自称“槛外人”之外,贾宝玉、林黛玉等亦都是槛外人。妙玉贬抑五代唐宋诗词,唯独喜欢范成大“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两句诗。槛的原意是铁槛,是限定,是牢笼。槛外人便是走出铁笼争取自由人格和独立人格的生命。在《红楼梦》中,槛外人的政治意蕴,是拒绝“文死谏”、“武死战”道统的异端,而从文化意蕴上说,则是走出儒家道德规范的异端。曹雪芹真了不起,他最古典,又最先锋,既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集大成者,又是中国现代意识的伟大先驱。《红楼梦》是部异端之书,而且具有多重的异端意义。通过对“槛外人”的解说,便可更靠近小说的主旨。
槛外人是妙玉的自我命名,而“富贵闲人”、“卤人”则是薛宝钗、探春给贾宝玉的命名,宝玉本身也乐于接受。从表层上看,宝玉是贾府中的第一闲人,富贵之外还得以闲散;从深层上看,这正是精神贵族的特征,与其父辈贾政等世俗贵族相区别之处就在这里。诚如南怀瑾先生在论庄禅时所言:“所谓闲人,并非等闲之辈的事。……既然是一个人生,却要‘无心于事,无事于心’,做到‘空诸所有’,而且‘空诸所无’的悠闲自在,那是随随便便就能一蹴而就的吗?”(《禅与道概论》第62页,台北考古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版)富贵闲人与富贵忙人的冲突,指涉着精神贵族与世俗贵族的冲突。
宝玉被称作富贵闲人十分贴切,而探春说他:“再没有像你这样的卤人”(见“卤人解读”)。所谓卤人,便是愚鲁而不开窍的人,永远存有一片“混沌”的人。曹雪芹让此一笔下人物点破彼一笔下人物,十分见性。《红楼梦》的基本冲突之一,正是卤人与伶俐人、乖巧人、势利人、嫌隙人等的冲突,是生命第一状态——世俗功利状态和第二人生状态——诗意栖居状态的冲突。这是生命能否走出常人的编排与逻辑而持守本真的永恒性主题。这一主题不属于“时代”,(更不属于朝代)而是属于“时间”。在《红楼梦》中属于“卤人”之列的还有香菱等。小说叙事中说:“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她的名字被改为香菱乃至秋菱,但性情却永远保留着小英莲的率真。贾宝玉与她是天生的一对“并蒂菱”,均呆头呆脑,卤到人人爱。
在百种共名中,我选定了三十种解读,与十五六年前的拙著《人论二十五种》(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相比,此次选定的解说对象限定在《红楼梦》中,即必须是小说文本提及的才能入围,但解说则是谈开去,尽可能开掘一种人性的深层。《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其命运皆有多重暗示,其个性全都不重复、不可替代,不是一个人物一种类型,因此一种共名只能解说其性情世界或精神世界的一角。如贾宝玉,曹雪芹除了通过其他人物之口把他定为“卤人”、“富贵闲人”外,还把他界定为“真人”(“文妙真人”)、“痴人”等,而薛宝钗,则被带上“冷人”、“通人”两顶帽子,至于林黛玉,更是涉及“玉人”、“可人”、“痴人”、“真人”、“泪人”、“知音人”等多种意蕴。其中“泪人”一项,属于人性的孤本,世界文库里恐怕找不到第二例。如果用痴人角度解读她,就会发现她是痴绝,除了宝玉这一痴绝可相比之外,几乎也找不到第二例。向来的《红楼梦》读者都说林黛玉是悲剧人物,这自然没错,但往往忽略薛宝钗也是悲剧人物,甚至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性。她是贾府中最有学问、贯通古今的通人,却又是名闻贾府内外的冷人。如果从冷人的视角看她,就会发现她内心并非真冷。倘若真冷,为什么还要服“冷香丸”?因为身心之内明明有热,有青春生命的激情,却又屈服于世俗社会而压抑下来。这种自我扑灭的悲剧比林黛玉的纵情流泪更痛苦。
关于《红楼梦》的人物研究,著述已经很多,仅对王熙凤的评介文字都难以计数,但是,如果用《红楼梦》提示的命名去观照她,又可有新的发现。李纨说王熙凤是“水晶心肝玻璃人”,竟用“玻璃人”来描述这个“女强人”,道破她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的脆弱一面,这也是历来为读者所忽略的一面——当平儿告诉她锦衣卫来抄家的时候,她立即“气厥”晕死过去,比谁都没有支撑身心的力量。人性是脆弱的,曹雪芹最清醒地看到人性的真实,那些‘不怕阴司报应’的豪言壮语都是假象与妄言,王熙凤这个叱咤风云的“能干人”,又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玻璃人,人性本就如此丰富复杂,铁石人与玻璃人浑然一体,这又构成一种他人无法替代的人性的孤本。在评《红楼梦》的文字中,王熙凤曾被描述为“蛇”,也曾被称为虎狼,但平儿却能“与狼共舞”,和她和谐相处,在险恶的关系中层示出一种至真至美的自然人性奇观。《红楼梦》的后世读者曾用“全人”、“完人”等美名形容她,而曹雪芹自己则通过宝钗之口两次郑重地说她是“明白人”。这是很重要的提示,平儿不仅明白事理、明白自己在世上的真实角色和地位,毫无妄心妄念,而且符合嵇康所定义的“明白四达”之人。这种人“无执无为”,自然地破除常人难以破除的名分之执、权力之执和财富之执,以真心对待一切人,也真心对待贾琏、王熙凤等不真之人。如果说,宝玉做到了“情不情”(把情推向不情物与不情人)而具大慈悲,平儿则抵达“真不真”的境界,即把真诚推向不真之人以至感动不真之人。这种生命奇观,当然也是举世无双的人性的孤本。
更有意思的是曹雪芹还通过命名对数千年一贯性的理念进行“翻案”,例如“可人”一词,在小说中就寓意极为深广。“可人”本指可托付之人,后来延伸为最可爱的人。《红楼梦》的“可人”概念出现在第二十八回冯家聚会的曲子里,而秦可卿则是作者笔下赢得这一命名的桂冠女性。像秦可卿这种有婚外恋的性情女子,在《水浒传》中属潘金莲、潘巧云之列,即属万恶之首、万恶之源,只能受尽凌辱最终惨死在英雄的刀下,而秦可卿则得到曹雪芹给予的“兼美”名号,死时又得到惊天动地的厚葬,备受哀荣。两潘被施耐庵投入地狱,秦可卿则被曹雪芹升至天堂,成了太虚幻境中的仙子,这是对性情女子极大的尊重,又对中国压迫美丽女子的理念造成很大的冲击。
曹雪芹的叙事艺术真是了不得,他的每一个命名不仅极为准确,而且还为读者提供了一种认知人物的视角。正是发觉这一共名艺术,所以我决心给这些共名作注,且当解读,不过,百种之多,全都解说力不从心,只选择了三十种,除了上文提及的之外,还有“玉人”、“乖人”、“正人”、“怯人”、“愚人”、“废人”、“小人”及“梦中人”、“滥情人”、“冷眼人”、“知音人”、“伶俐人”、“势利人”、“嫌隙人”、“尴尬人”、“颖悟人”、“读书人”、“糊涂人”、“妥当人”、“素心人”等。用作者的命名和小说中提到的通名,对《红楼梦》的众多人物再作一番描述和评论,并借新的视角说些新话,这是本书的目的。曹雪芹在这些命名中,有审美意识却没有“本质化”。名称通过人物之口自然道出,并无善恶判断的道德法庭与政治法庭,但我在解读中,则不能不强化审美判断,也不能不用当代眼光作些悟证与分析。例如贾政不承认饱读诗书的贾宝玉是“读书人”,因为在他眼里,唯有阅读孔孟经典和八股文章才算读书,至于阅览诗赋杂书,则只能算是沉迷于犬马声色。对此,为宝玉作些辩护恐怕是必要的。笔者从80年代开始,就热心于对“人”的研究与思索,相继写出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性格组合论》、《论文学的主体性》等,都属于对人自身的探讨。出国后出版《人论二十五种》(牛津大学出版社),也是企图进入人性的更深层面。这之后走向《红楼梦》,更是充分阅览生命的奇观奇迹,对人性也有了更清明的认知与感悟。二十多年前,我曾作人道主义的呼唤,此时则觉得,如果人道主义不“落实”于个体生命,呼唤也属空喊。对《红楼梦》的阅读和此书的写作,使自己更具体地面对生命个案,更明白每一种生命都是丰富复杂的,过去那种把某一生命视为某一意识形态之载体的时代应该结束了。我们该面对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无比精彩的人性的孤本,不可替代的生命的主体图画。
刘再复
2008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