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疯狂的电影观众


最疯狂的电影观众

丁启阵

 

昨天,跟一位三十年杳无音讯、最近通过网络联系上的中学同学聚餐。席间,他说起我中学时代的一次壮举:步行四十里路去县城(浙江临海)看一场电影。光阴似箭,往事如梦,不免感慨一番。

关于那一次看电影的故事,我已经在四五年前的一篇文章(《看电影》,收入《北京东京随笔》)中写到过了。但是,老同学旧事重提,使我又想起了一些那篇文章里没有写到的一些细节,也使我的自豪感再一次于瞬息之间油然而生:为了看一场电影,谁能如我疯狂?

因此,我不避重复,再来写一写这件往事。

老同学最佩服我的是,竟然为了看一场电影走八十里路。其实,整个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值得他佩服的,不止走八十里路这一点。

首先,发动同学就很不容易。要去县城看那个电影的念头产生之后,我就开始动员同学跟我一起去。那个年代,作为我们这样的农村孩子,去一趟四十里外的县城,不是一件寻常小事。不像今天,在我家门口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花四块钱,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达县城了。那个年代,从我们镇子(那个时候叫公社)到县城,每天只有一班汽车。早上六点半从镇子出发,下午四点半从县城返回。那辆汽车就永远停泊在镇子小车站的门口,过夜。一个公社小站,一个售票员,一辆汽车,一个司机,一天里早出晚归跑一次县城。现在想来,觉得是挺有趣的一件事情。那个年代,人们难得出一趟远门。从小镇到县城,来回车钱是九毛,也很少有人花得起这个钱。这么说吧,我的同学中,有不少人,到高中毕业时,还没有进过一次县城。总之,那个时代,去县城看电影,路途、费用、安全,都是值得担心的大问题。因此,我在动员同学的时候,虽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收效甚微。有不少同学本身是愿意去的,但是,有的害怕老师会批评,有的估计家长不会同意,有的怵于来回需要步行八十里路。有一些同学,开始时答应我要去,令我兴奋;但是很快又变卦了,令我沮丧。我大约被兴奋和沮丧折腾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有三个同学表示第二天愿意跟我一起去。这三个同学,有两个来自山脚村子,有一个来自深山小村,没有一个是来自平垟大村的。这似乎可以印证一个道理:干革命,还是需要能吃苦耐劳、心地朴实之人。

其次,说服父母也有不小的困难。最主要的困难,应该是钱的问题。尽管我们决定去回都是步行,但是电影票却不会白给,在县城吃一顿饭至少也得好几毛钱,还得预防意外的费用,总之得带一两块钱在身上。一两块钱,在当时农村人眼里,不是小钱了。我记得,粮店卖的大米是一毛三分六一斤,带骨猪肉是五毛六一斤。关键是,农村很多人家年终结算的时候,都是“倒挂户”——欠生产队钱,现钱通常难得一见。虽然是星期六下午出发,星期天早上就能回到家里,不会影响学校上课。但是,如果不去看电影,我们都是家里的劳动力,打猪草,放羊,或者去生产队挣工分。一进一出,损失不小。另外,要在县城过夜,父母多少会有些担心安全的问题。侥幸的是,我们四个人无论各自使用了什么样的办法,跟家长软磨硬泡,终于都得到了家长的支持。我母亲怕我们路上饿,还给我烙了三张红糖面饼。

相比之下,去县城的路还是比较容易的。使用我们平时上学路上常用的办法,“追汽车”,“追拖拉机”,就是追上一辆汽车或拖拉机,双手抓住后方车斗边沿,双脚悬空,或将腹部卡在车斗边沿上,免费搭乘。虽然我们没有遇到一辆汽车或拖拉机是直接到县城的,也几乎没有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司机是爽快由着我们一路搭乘的,不是走一段路就拐弯了,便是停下车辆,驱赶我们。但是,断断续续,我们大约有一半左右的路程是用这方法解决的。速度比较快,人也不是很累。比较困难的是,电影看完后的“回故乡之路”(一部越南电影的名字)。那是半夜,路上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只有月光下泛白的砂石路面——县城出来有一段是水泥马路,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人们都说,走夜路不容易觉得累。但是,朦胧月光下的道路,因为看不太清楚路面,一脚高一脚低的,其实也挺费劲。更麻烦的是,我们四个人都困倦不堪,一路走,一路睡。很多次,都是猝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立足在没有护栏的小桥边,再跨一步就掉下去了。桥都不高,但三四米也是可以摔死人的。大约从半夜一点半左右开始走,走到我的村子时,已是朝霞满天的清晨——另外三位同学,分别还有一里、两里、五六里的路要走。

说了半天,没有看过我以前那篇文章的朋友一定会有意见了:什么电影还没有交代呢。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提那电影的名字,不完全是“故弄玄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们同去的四个人,除了年龄稍长的俞良根同学(深山村的那位),吴崇强、尤福兵和我,都是进电影院后一坐下就睡着了。三个小时后,电影结束,是俞良根把我们一个个摇醒的。我们三个,基本上没有看到电影!那电影就是,越剧《红楼梦》,王文娟、徐玉兰主演,1962年出品。

其实,那个年代,在我的家乡,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我们四个肯定算不上是最疯狂的观众。我们下午三四点钟到达县城,先去买票,跑遍县城三家电影院,能买到的最早的票是晚上十点半的。因此,我们有大把时间在街上转悠,到灵江大桥上坐一会儿,为有汽车经过时能感觉到大桥在振动,而莫名地兴奋,大笑,大叫。在街巷间转悠的时候,水井边,梧桐树下,人家、店铺门口,人人都在说“红楼”。“嫂子,你望了几场《红楼梦》啦?”“我望得不多,只有七场。”“我也不多,只有十场,我有个朋友,已经望了十五场,都会唱了,还是全场落的。”满街满巷,都是这一类的谈话。

城里人看过瘾后,才到乡镇放映。我们公社放映《红楼梦》的时候,山村那些一辈子没有下过山的、卧病在床的、腿脚有残疾的大爷大娘们,都让他们的子孙想方设法,或背或抬,给弄到公社大会堂看上一场,一个个被宝黛爱情悲剧感动得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据说,那一段时间,让自家老人到公社大会堂看上一场《红楼梦》,被认为是孝顺长辈的最好证明。不想方设法把老人弄到公社会堂看上一场《红楼梦》,就有被认为是不肖子孙的危险!

我相信,倘若作一番调查,一定可以发现,当年在看越剧电影《红楼梦》这件事情上,曾经发生过太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涌现过大量可歌可泣的人物。不用说,一定可以发现,我们几个毛孩子来回走几十里路看《红楼梦》的故事,根本就是毛毛雨,算不了什么。

                                                   200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