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药品说明书的实习药师


   在中国,有一个让人困惑的特点,就是一句很有价值很值得品味咀嚼的话,最终能被人们说得俗而又俗,讲得最终让无论谁都不以为然,无论谁都一听见那话就心烦意乱,就捂耳朵,就想骂一句“扯淡”!而最终使那句话的价值一点点消失得荡然无存。到底是什么人把好事变坏我不想探讨。那么到底为什么把好事变坏了呢?

    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简单一点说,就是每天讲这句话,每天把讲这句话作为大事来做的人根本他自己就没有悟懂这句话。我们国家这样把讲话(大多是重复别人的话、重复讲过千百万次的话)当作大事来做的“训导家”真是太多了。他们自己从来不动脑子去领会那句话深刻的含义,好去从实处落实它。而相反,他们要做的只是领会说出这句话的人的意图,看看怎样顺着杆往上爬,说得对了,自己沾点光,错了,不用自己负责。这样的人从来不知良知和责任为何物,他们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一点即得利益,为了让自己活得开心和舒心,哪管他“人类”的死活?所以他们就起了劲地炒这样的话,尤其领袖人物的话。我们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浸满了胆汁的滑稽可笑。“万岁爷”说句“公鸡下蛋”,哪个做臣子的敢不说“亲眼所见”?
    近些年不是就有一句话被炒得烂了、俗了么?这就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是的,这些年我们国家的教育好像是兴旺发达了。你看各类大学如雨后春笋般地遍布各地,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大、函大、夜大、自学考试等等等等,一时间好像我们要大学生多得用不了了,一时间好像我们的大学生也真得多得用不了了,你不见人才交流市场上那些垂头丧气的莘莘学子么?是真的我们的企事业单位已经人才济济了?未必。人济济而远没有人才济济。那为什么还要把大学生们拒之门外呢?很简单。这些大学生们进去以后往往成不了才而先成了“人”!这是很触目惊心的事实。一方面大多的学生们并不具备成才的心理素质,另一方面也许他们在知识储备上已远远胜任,但他们的知识结构存在严重的缺陷,而这两方面的形成都应归因于我们只重了“教”,却忘了“育”。
    有一件发生在我身边的事让我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震动。
某君是一位实习药师,我恰巧是他的带教老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知我们那么多小学大学中学的“师”们——他们往往被冠以“学者”、“教授”、“园丁”等等的称谓——是否还记着或遵循着这一古训。我本非真正意义上的“师”,只不过因了职业上的便利被人称为“老师”而已。我常想,这一声“老师”的称呼里得有多少不情愿甚至蔑视呢?不去管它。既然人家恭敬地叫你一声“老师”,无论多么虚伪,多么随意,随意到像顺口吐出的一口痰罢,自己也总该感激地答应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老师”那么一个称呼——自己曾不止一次深怀感激和幸福地吐出过那两个字。正因为自己太在乎这个称呼了,所以也觉得必须对得起这一称呼。传道、授业、解惑,这是“老师”两个字的责任,也是份量。
针对某君,“授业”我恐谈不上。他受过四年正规医科大学的教育,纯粹知识的掌握上绝对在我这个中专生之上。另一方面,从我理解,实习过程,本不该再以学习知识为主,而是从实践上走近他未来的职业生涯。所以,我觉得,我的责任更重要的该在“传道”二字上,如需要,也不妨帮人解解“惑”,无论如何,我总在年龄上长他一些,生活经验和社会阅历上多他一点。
说实在话,从某君进入角色不足一小时起,我就对他有些失望了。其实他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动作谨慎,言语不多,认真勤奋,用流行的标准衡量,他是一个“好学生”。然而,正是他这一个“好学生”,让我深深感到了我们学校教育的“暇疵”。
自进入药房,他就认认真真地抄写着每一种药品的说明书。我看到他极工整、极仔细地抄着每一个字,头也不抬,很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作品世界里的艺术家。我有些感动。而很快,我又不解。试着问他,抄说明书有用么?“没用。”“那抄它干什么?”脸红红的,不知所措。我深感惶惑。四年的本科学习,一旦进入实践,竟然为“无用”而忙碌了。是可叹?还是可悲?我们的学校到底是在怎样地“教育”着学生?千篇一律,没有活力,没有灵感。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更让我加深了这样的感受。每天,我都试着问他一些与专业无关的问题,原来,他熟背爱因斯坦的能量公式E=mc²而不知道由此引发的一场物理革命,以及这样的革命给人类的历史所造成的深远影响。他知道苏东坡,却完全不理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孤独、忿懑。此外,他就根本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曾有过道格拉斯为自由而战的血泪,索尔仁尼琴为说真话而付出的沉重代价,甚至,他都不能理解刚刚过去的“文革”给我们这个民族所造成的深远灾难。人文知识的欠缺,已经使我们的“精英”成了面目呆痴的机器!
我很无奈,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好学生”。我也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那么是谁的错?
我只好去和他交谈一些与专业或“知识”有关的问题了。我问他毕业课题的选择,他不假思索地说老师给他选择了一个“中草药成分的提取”。“你不是学西药药剂的么?中西药是两个系统、两种理论你该知道吧?你知道中草药的性味归经与西药的化学成分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到底有没有联系?去寻找这样的联系到底有没有意义?你所做的课题又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有意义?……”面对我的一阵刨根问底,除了红着脸摇头,他竟然不能有一个字的肯定回答。我不禁愕然。我再次试着去启发他:“假若你的实验成功了,你的论文是不是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他点头。“你想没想过去进一步地提出问题呢?”他茫然的目光告诉我他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那么你认为你们一再重复别人做过多少遍的工作有意义么?你不认为是对你们自己青春的浪费么?你为什么不能往前走一步,比如你不必只停留在实验的结果上,而是在论文的最后部分多写一行字,像‘我个人认为,我们是不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开发和解释我们的祖国医药学呢’等等。”其实,说到这些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已经很茫然了……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们的“教育”的成果。多少人仰而视之的“人才”!在学校里,“一个最无抱负、最无才干、最无个性,从各个方面看都是最平庸的人,常常被学校当局认为是最优秀最标准的学生,因为这种学生大都按时上课,预备考试,循规蹈矩,甚少过失……一入社会,常常反都默默无闻,无甚造就。这个原因很简单,即学校以分数的多寡定学生的学业的造诣,以犯规的有无定学生的品性成绩,而对于学生的有否创造能力、分析头脑、调度才具、现代观念,以及说话是否有信义、做事有效率、为人有风度等等,不闻不问。”储安平先生这段写于1945年的话在今天仍然能一语中的,不能不说是这大半个世纪“教育”的大失败。教育应该是土地样实实在在的,而不只是抽象的理论和浮华的辞藻,更不是几句响彻云霄的口号。教育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知识的批量灌装过程吗?“授业”之外,更还有“传道”、“解惑”。这么多年,为什么就忘了呢?仅仅“功利”二字就可以搪塞得过去吗?同样是储安平先生在谈到英国的教育时说,“在英国,教育的主要目的即在养成一个人优良的性格和优良的风度。”这与我们的知识和教条的灌输式教育多么不同。孰优孰劣,事实已经给了我们最清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