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曹丽华

深圳某医院的艾滋病患者。　　本报记者 许业周 摄

  “不会吧？！我真的得了艾滋病？”今年６月上旬，从深圳市疾控中心出来后，小引有点恍惚。

  是真的。化验单明确告诉他，３５岁的小引是个ＨＩＶ感染者，ＨＩＶ是Ｈｕｍａｎ Ｉｍｍｕｎｏｄｅｆｉｃｉｅｎｃｙ Ｖｉｒｕｓ的缩写，即人类免疫缺陷病毒，按照现在发病的平均速度，两年后，他就将发病成为一个艾滋病人。

  ８月２６日下午，记者见到了小引，敦实的个头，穿着运动服，说话的声音低沉。和记者一起去见小引的心理咨询师邓勐红说：“你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像一个运动员，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小引回答说，“那是表面，我身上背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最后死去的惨相，我自己从来不敢去想……”

  对于得病的原因，他告诉记者，“是自己放纵肉欲的结果。”由于经常出入风月场所，小引去做检查，是为了确认自己没有被ＨＩＶ感染。

  小引是深圳某企业的管理人员，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妻子和六岁的孩子。刚来深圳时，他的境遇并不好，现在，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在走上坡路，然而，这个化验单告诉他，未来变成泡影了。“当我知道自己真的感染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完了，之前的种种努力化为泡影，之后的一切完全虚无。”小引说。

  得知结果后，小引回到家，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最亲的妻子。他去上班，但没有任何心思，同事都说，小引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生病了？他只能苦笑，他无法回答，“所有人我都无法面对，甚至不敢看别人眼睛。”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可以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间。每一刻，我都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怎么办？”小引说，“我想得最多的是，发病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那是慢慢侵蚀的感觉，让我慢慢接受事实，最后坦然走向死亡。其实我哪里又接受得了！”

  半个月后，小引觉得不能害了妻子，把这个事实告诉了对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妻子对此也表示不相信，“不会吧。”她吃惊地回答，然后沉默不语。最后，妻子宽容地支持他，小引要她去做检查，她不去。“她想用这种方式，和我一起挨过这些日子。”小引说。

  然而这一切太沉痛了，这个病就像一只黑暗的怪兽，不断吞噬着小引的身心。“我有时会做噩梦。有时白天也会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是一个绝望的病，无可挽救，只能尽其所能延长看上去较为健康的日子。”小引说。

  感染ＨＩＶ给他最深的另一个痛苦是，他觉得自己很脏， “对我来说，道德问题是个十分要紧的问题。你可能会说我很虚伪，但我确实很在意这个，我从身体到灵魂都不干净。”

  小引以“忏悔者”的网名，在深圳新闻网上发帖子。一方面，除了妻子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唯有通过匿名的方式来寻找一个交流的通道；另一方面，他也想以自己的经历，来警示其他人，“真的要呼吁大家，一定要爱惜自己，不要以任何借口放纵自己……我们感情上的孤独、肉体上的渴望、精神上的束缚，都不能成为我们沉沦于欲望和肉体刺激的理由。”

  记者通过ＱＱ和小引取得了联系，经过长时间的网上聊天后，小引终于同意接受采访。他还希望记者为他联系一个心理咨询师。本周三下午，记者联系到了心理咨询师邓勐红老师，在驿泉心理工作室的心理咨询室内，三人开始了近３个小时的对话。

  在对话过程中，小引唯一的一次流泪就是说那句话时，“接受不了……”其他大部分时间，他是以一种低沉的声音叙述自己痛心的故事。

  对话

  １、“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忏悔者：一切需要我最终以最沉重的代价来偿还。我的身体会慢慢差下去，我的病会慢慢发起来——最近，身上老是搔痒，有时皮肤上会起小的肿包，一阵又消掉，我想，这是不正常的，然后，我会看到生命是如何变得残缺进而消失，这便是我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摘自小引在深圳新闻网论坛上的帖子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一开始不相信这个结果？

  小引（以下简称“引”）：不相信。６月上旬，在去拿结果的头一天，我打电话到疾控中心，对方出于纪律要求，没有告诉我，拿检查单必须人到场。我想是不是有问题了？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做噩梦。第二天去拿检查单看到结果，我还在想，是不是搞错了？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孩子和老婆怎么办？他们千万不要有事。

  邓勐红（以下简称“邓”）：你觉得当时没有现实感吗？周围的事情都跟你无关了？

  引：嗯。飘忽了，我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

  邓：你现在接受这个事实么？

  引：很难说。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有没有搞错啊？但是，我又知道，疾控中心就是‘终审’的地方。我第二次去疾控中心时，有志愿者在帮人登记，志愿者说了一句‘搞错了’，我听到了，就在反反复复地想，‘会不会把我的搞错了啊？’但我又知道，当医生把章盖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是没有假的，我很矛盾。

  邓：你的想法也正常。因为，在这一刹那，你要承受太大的压力，是关于生与死的压力，否认是一种缓冲和自我保护。

  引：邓老师说得对。可能要接受，在不平常的情况下，以平常的心态对待，才能取好的结果。

  邓：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消息对你太震撼了，你要容许自己反复有这种不接受的心理。

  ２、 “我觉得自己很脏”

  忏悔者：我真的很难面对病发后的那些惨状。太痛苦，太脏，太连累别人。我只能默默地祈祷，求上天能最后眷顾我一次，给我几年比较正常的日子，在病发后，以最快的速度让我消失。我不值得家人和朋友同情，让我自己来清洗自己的灵魂。——摘自小引在深圳新闻网论坛上的帖子

  

  邓：小引，我们现在跟你说再多，其实都是苍白的。我不能说理解你的痛苦，我没有这样的经历，你的万般的绝望和无助，我们都很难去体会。

  引：我感受到这种痛苦。因为我很害怕。第一，我怕死；另外，我感到自己脏，我不能接受让我的朋友、同事、家人知道我得了这个病。我现在想尽一切办法，延长目前的情况，如果被人知道了，我特别怕，我怎么再活下去，我的准备可能是提前结束。

  邓：你的羞耻感，是因为你得了这种病，还是因为你之前的行为？

  引：如果作为一个纯粹的病人，或者是通过其他途径感染，我不会有这种感觉。我得了这个病，有一种洗不清的感觉，从身体到灵魂。我给我的同事和朋友，都是很纯粹、正面的形象，一旦掀开了，却是这个样子……

  邓：在道德层面，你很难接受这种情况。你是没有办法面对你自己？

  引：我想是的。

  邓：其实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只是，你的阴暗面现在被暴露出来。其实，你有权利保持自己的隐私。你是否公开，以什么理由公开都在于你自己。其实，你也是一个受害者。

  ３、 “妻子要跟我共患难”

  忏悔者：在最黑暗的时间里，妻子走到了我身边，真的很感谢她。作为当事人，我的心理压力很大。事实上，对于她来说，其实压力更大。她看上去很坦然的安慰，对我来讲，真是最大的鼓励。——摘自小引在深圳新闻网论坛上的帖子

  

  邓：你太太这几个月来守在你的身边，可见，你原来还是一个好丈夫。

  引：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错，我们是从大学开始的。我太太好像也有愧疚，我这样的结果，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记：为什么？

  引：这几年，我太太很少在我身边，所以我才去放纵。检测结果出来后，有天我喝醉了，我说挺怪她的，如果她一直陪在我身边，也许我不会这样。但是现在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是不能怪她，我没有任何借口。

  记：她知道以后，有什么样的反应？

  引：她情绪的控制能力比较强。直到现在，她看到我情绪低落，时常会逗我开心。我让她去检查，她不去检查，她说要看看

  对话

  我的身体表现。

  记：她为什么不去？

  引：我也不知道。

  记：她是希望跟你共患难？

  引：对！

  邓：她的太太也许处于“不相信你会得病”的情绪阶段。

  引：我太太曾经跟我讲到一个艾滋病人，说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不久他就死了，后来那个女孩很自责，说不该当初离婚，很痛苦。我想我太太是想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我在一起……也许她通过这个事情，暗示我要跟我一起走下去。

  记：想过以后家人怎么办么？

  引：对家人的安排，我其实有想过，如果他们检查到没有事，我就让他们离开我。我拖累了他们，甚至把他们带到了绝望的境地。

  邓：你让太太、孩子走开，是一个很高尚的行为，但也可能伤害到他们。如果他们愿意陪着你一起走，最好征求他们的意见。这个家需要你，你也需要这个家。

  ４、 “和死神赛跑，

  看谁跑得快” 

  忏悔者：其实一切忏悔都无济于事。过去的荒唐，是自己铺起了通向地狱的路。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积极地生活。这个病除了增强自己的抵抗力之外，几乎无法可想。所以，它更迫使我必须以更健康的方式生活，以便延迟发病时间，因为我自己还有许多任务没有完成。——摘自小引在深圳新闻网论坛上的帖子

  

  记：未来最怕什么？

  引：还是怕死。人都是怕死的。

  记：你有什么打算？

  引：我想分为两阶段。第一，在相对健康的这个阶段，我怎么来更好地度过。我也不想以消极的情绪去传染给同事和家人。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但我想，与其不开心面对，不如开心地生活下去。另外，我也是一种抗拒，我尽量不把自己划到艾滋病人的圈子里面去，来影响自己的生活。

  第二，在发病了无可挽救的阶段，我又该如何去面对。医生说，我现在的情况还好，但是可能两年后，我的免疫指数掉了２００以下，可能就挡不住了。现在发病的平均时间是两年。我想那个时候，才是对自己的考验。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放弃，那种手一撒什么不管，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抛开其他原因，这是对家人的不负责任。

  邓：小引，医生告诉你的是一个平均值，但是有些人依然可以活得很长，你应该努力地向活得很长的极限靠拢，不断给自己希望。

  引：（苦笑）我确是很怕死。我之前的生活很混乱，但是现在不熬夜、不抽烟、不喝酒，每天都出去锻炼。

  邓：任何一件坏事，我们都可以去寻找它的正面意义。你也要看到它给你带来好的改变，现在就和过去的生活告别，换一种生活方式。

  引：我现在也这么想，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我的生活还是很混乱，被欲望所控制。现在，医生告诉我，只要注意身体，还是可以保持很长时间的健康，这就是跟死神赛跑，看谁跑得快。我还告诉自己，时间不太多了，要做好，不要荒废，不作恶。

  邓：我觉得，这就好像有一个人举着棒子在提醒你，今天要把它当作最后一天来过哦。但是呢，你也要想着，这个棒子不会那么快落下来的。

  引：其实，一个人去死，对别人也是很残酷，是把很多伤痛的东西留给别的人。孩子才６岁……

  邓：活着是最美好的。

  引：人活着多好……（沉默）看到那些建筑工人，身上抹得黑糊糊的，吃着青菜白饭……之前会觉得，这种生活多苦，现在觉得，他们多幸福啊。街边上摆小吃摊的小贩、修车子的工人、靠打扫卫生谋生的人，看到他们，我都会停下来看很久，觉得很普通，很苦，很幸福。因为活着。

  邓：你怎么鼓励自己的呢？

  引：有时我会对着镜子鼓励自己，有时会望向远方小声地告诉自己，不要总是想着这个病了，这样会打垮自己的，振作起来，开心起来。

  邓：对于目前这种无奈的情况，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看，比如说，这个病就是长在我身上的，把它当作一个朋友，跟他和平共处，这样子也许可以走得更远。

  引：谢谢，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因涉及个人隐私，文中“小引”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