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过去认為,资本、土地、劳动才是经济成长的要素。1960年代后逐渐理解到,软体面恐怕也相当重要,例如宪法是否奖励经济活动、专利法是否能有效保障新发明。日本在第二次大战后有惊人的成长,但為何从19世纪末的明治维新到1940年之间,没有类似的经济奇蹟?现在发现有一项重要因素:战前的农业部门成长不足,几乎是停滞的局面。
為什麼会这样?主因有两项:(1)农业部门的资源被扭曲了,没有发挥应有的经济效率。(2)农业部门的资本累积不足,导致起飞困难。如果这两项障碍不存在,战前平均每个工人的所得,不致於只有美国的33%,应该可以提升到美国的50%。接著要追问:是哪项因素造成上述的两项障碍?答案可能是:父权制下的长子继承制,迫使长子留在农业部门,不能自由转入城市与工业部门,造成农业部门的资源不效率,以及资本的累积不足。
农业部门的就业人口,1885年时大约1,400百万,占全国就业总数的64%。奇怪的是,这1,400万农业就业人口,一直维持到1937年都没改变。虽然农村移往都市的人数,在1885-1937之间不断增加,但為什麼从明治维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农业部门的就业人口这麼稳定,不会随著都市与工业部门的增长而减缩?这种奇异的稳定,和其他新兴国家很不相同。背后必然有非经济性的因素,让愈来愈不效率的农业部门,维持固定的就业人数。战前的农业技术,不属於「规模报酬递增型」,若一直维持1,400万的就业人口,农业部门的资源必然会被扭曲而不效率。
在新兴经济裡,城乡(或农工)两部门的边际產出必然不同。如果资源可以自由流动,应该会有一边(城市的工业部门)会愈来愈壮大,另一边(乡村的农业部门)愈来愈萎缩。经济体内的资源(资本、劳动、技术),会流向效率较高的城市工业部门。战前的农村就业稳定,背后的非经济性障碍(即自我设限),应该不是法律性的(否则政府会排除它),而是习俗性的。
有什麼证据,可以说明这项障碍是长子继承制呢?日本是个服从性高的国家,有长子继承家业的观念,但有什麼总体(宏观)的证据,来解说战前农业部门的特殊稳定性呢?有一项较间接的证据:战后的民法修正后,长子就没承袭祖业的义务与经济动机,农业部门的就业人口立刻大幅下跌。单是这点恐怕说服力不足,以下做较全面的舖陈与分析。
若从平均每个工人的所得来对比:(1) 1885年美国工人的所得约是日本的3.4倍,也就是说,日本工人的所得大约是美国的1/3(或33%)。(2) 1885-1940年间,日本工人的收入,稳定维持在美国的30%-50%之间。(3)战后日本经济急速起飞,1947-1972这25年间,日本工人的所得增长5倍;(4)到1990年代初期,美日工人的所得已相差不到20%。这4点说明:1885-1940这半世纪间,有个奇怪的因素,在阻挡日本经济起飞。
再回到前面解说过的农业就业人口,现在用较具体的数字来表达。1885年时稍微多过1,400万,这个数字长期而言持续下降,但到1940年时,也比1,400万少不了多少。简言之,战前农业就业人数非常稳定。但在1940-50年间,这个数字从1,400万不到,飈长到将近1800万。可能是因為在战争期间:(1)都市人口疏散到乡间;(2)工业部门就业困难;(3)农村部门粮食较充足。较特别的是,1950年之后,这条就业线以45角度下滑,2000年时只剩下230万左右。
為什麼农村就业人口,在战后会下跌这麼快?或者反过来问:為什麼农村就业人口的下跌,要晚到1950年才出现?农业不是技术进步快速的部门,亚洲开发中国家的农村,边际生產力早就「小於零」。这表示就业人口过多,早就该被推向都市部门、工业部门、海外。日本政府必然早就看出这个问题,知道经济要起飞的前提,就是农村部门要「减肥」(减除多餘的就业人口)。但為什麼没去做,或做不到?
东京大学的Fumio Hayashi(林文夫),和2004年诺贝尔奖得主Edward Prescott,运用古典成长理论模型,设计「反事实」的计量模拟,得到下列的显著数据。如果战前的农民,完全没有移往都市或工业部门的障碍,那麼:(1)所得会从原本只有美国的1/3,大增到1/2。(2)每个工人的平均资本存量,在1940年时会增加1倍以上。(3)农村的就业人口,在1885年时会从64%减到40%,一路下滑到1940年时会少於25%。(4)农业部门的產值,反而会提高5%左右,因為把多餘的就业人口「推出去了」,边际生產力自然提高。(5)农產品(粮食)的价格会明显上升,对农民的收入很有助益。但从工业部门雇主的角度来看,粮价上升对经济发展不利。或许就是这项考虑,政府没有积极引导过剩的农业人口,移转到其他部门。
其实从江户时期人民就可以自由迁徒,在农工部门间自由流动,官方从未禁止转业。所以农业部门的稳定就业人口,应该是自发性与文化性的。就像美国的Amish族,也是希望根留原地,不愿搬迁,不愿用现代化的技术,即使收入因而减少也在所不惜,这是自发性、宗教性的。日本的父权文化,倾向於要求长子继承家业,其餘诸子可以自由离家择业。那麼没有儿子的家庭怎麼办?日本社会有一套补救办法:从亲戚中过继一个儿子,或在朋友、部属、优秀人才中找寻,入赘之后改姓,称為「婿养子」。
1964-72年间的首相佐藤荣作(1901-75),就是个显例。他父亲原本姓岸(Kishi),入赘后改姓佐藤。荣作的亲兄岸信介(1896-1987)也曾任首相(1957-60)。岸信介原本随入赘的父亲姓佐藤,后来被父亲的本家收作养子,改回本姓。1949年得诺贝尔物理奖的汤川秀树(1907-81),他父亲小川琢治是地质学家,因入赘而改姓汤川。这种运用过继来解决问题的手法,在日本文化裡是常态。例如德川幕府末期的将军夫人天璋院(篤姬),就是从九州萨摩藩一个分家的女儿,先过继给藩主岛津齐彬,再过继给公卿近卫忠熙,提高身份后才嫁入幕府当正室夫人(御台所)。
离题了,回来谈长子继承制。简言之,保守的农业部门,战前奉守「长子继承、诸子自由」的社会规范,使得农业的「总户口数」不变。但都市与工业部门,因為吸纳长子以下诸子的劳动力而增长。这是奇怪的现象:身体左边维持固定的体积,右边却一直增胖。其他新兴经济(如台湾),则是农业部门萎缩,工业部门迅速增长。
為什麼1945年战后,农业部门的就业人口会急速下降呢?主因是1947年日本採用新宪法,也重新修订民法。最重要的是民法第24条,大意是说:对配偶的选择、财產权、继承权、住所选择权,法律应该从个人尊严的立场来制订。在这项精神下,家產的继承权有很大的改变:从长子单独继承,改為诸子平均继承。就算父亲有遗嘱,让长子继承所有家產,依据新的民法规定,长子最多只能分得一半,另一半必须拿出来分给诸子(女)。
日本农村每户的田地通常不大,所以只能由单子继承,如果由诸子继承,就会大家都不够生活。新民法的规定,让长子最多只能分得一半,那怎麼够生活?所以长子就更没意愿留在农村,转而投入薪资较高的工业部门,或生活较舒适的都市。这些农户流失后,农业部门的生產力还能维持粮食的需求吗?没问题,因為战后的农耕走向机械化、精緻化。如果真的粮食不够,还有丰富的外汇存底可以去外国买。
参考书目
Hayashi, Fumio and Edward Prescott (2008): “The depressing effect of agricultural institutions on the prewar Japanese economy”,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16(4):573-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