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快到欢庆的日子,也真的准备欢庆,不想去热闹的地方,而是打算和家人一起到乡下去放松几天。可是却有一些事情发生让人感到不安,先是听说龙应台出了一本有关一九四九的新书,在网上看到了一点对她的访谈和书的介绍,她谈到写作此书是为了“纪念千千万万个为了‘一将功成’而死去的‘万骨枯’。”心为之一动,这边买不到书,就想在网上找节选看看。但是,怎么也打不开那些站点。
于是深深地佩服起这样一位女性来了,同时也感到惭愧。没有这本书,这片大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有一种声音就可能喑哑。而她在这样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面对轰轰烈烈、欢声如雷以至荧屏上的群星汇聚,发出了一种微弱的、但也是强大的声音。仅仅是这一声音的点滴漏出,就足以使不少人感到不安了,这就是它的力量。因为,它是悲悯和追念生命的声音。
想起几个月前,在《三联生活周刊》上读过一篇回忆被誉为“现代孙武”、“军神”的刘伯承的文章,其中写到,刘伯承在晚年时,对于自己杰出的军事才能却不愿过多提及。孩子们常常好奇地问他淮海之战怎么打的那么漂亮,刘伯承沉痛地说:“你们知不知道每次问我的这些问题,我想到的是什么啊?千百万的年轻寡妇找我要丈夫,多少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找我要孩子,我心里很不安。”不仅如此,就连平时在家里看到电视中的战争场面时,他也会立即换个频道或者干脆关掉电视。他告诉儿子,自己不过是走过这些战争的幸运者而已。这是在我们这里罕见的对于战争的反省和生命的悲悯,而这来自一位战功卓著的元帅就更加难能可贵。
而这其实是符合我们传统的祖训的,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孟子说:“善战者服上刑”。甚至专门研究战争的孙子也说,“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虽然历史事实并不尽然,但一直有这样的声音,就还是会造成一种有助于保护生命的氛围,时时提醒我们对于生命的珍视,并对好战和嗜杀者构成一种约束性的评价。
我今天还偶然读到一个郴州的中学生写的的作文,文中引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一天,刚结束了一场残酷的战斗,林肯总统遇见了一位狂热的支持北军的女士,她激动地欢呼说:“这场战役中,他们死了2700人,而我们只牺牲了800人,这对我们来说是大获全胜的一战啊!太棒了!”林肯对她的评论很是震惊,严肃地说:“3500个同胞手足为此丧生,这样的战斗能称之为大获全胜吗?”女士辩解道:“哦,总统先生,事实上,我方只损失了800人,不是吗?”林肯低下头,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他用简短有力的声音回答道:“女士,看来我只能说,这个世界远远大于你的心灵世界。”在现今的美国,的确可以看到不少为南军的死者,乃至为独立战争中英军的死者建立的墓地或纪念碑。而我们的心灵世界是否超出了这个女士的心灵世界呢?包括带来胜利、受到万众欢呼的领袖,当他冷静和精准地计算并预测消灭对方的人数时,他是否只有数字,而完全没有对于生命的感觉呢?或者他事后心里是否有过些许的不安呢?无论如何,当今天读到这个中学生在结尾所写到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自己的重量。”心里还是有一种安慰。
我同意高华最近的一个分析,那撤退到海岛的一方主要是给打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军事的失败。亦即从胜利的一方说这主要是武力的胜利、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数百万大军横扫,就此解决问题,“人民共和国”即“人民解放军”也。其他如彼方经济等方面的失败、大率也都由内战外战而来。至于权力腐败,前朝或还不如本朝之甚也,而我们现在也还是寄希望于自我改良而非外力革命。还有意识形态及体制方面,两党都曾经聚集过许多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节制资本、扶助劳工”的政策也具有社会主义的因素;考试院、监察院等制度更具中国特色;而民主宪政的主张等也反映出世界眼光。被打败一方的那一套看来倒更能与传统接榫,和国际接轨,也更方便推动胜利之后革命党向执政党、威权体制向民主体制的转变。但,的确,失败的一方打败了还是打败了,输掉了大陆就是输掉了大陆。而为苍生计,群雄逐鹿,与其久斗不下,或还不如胜负立决。
今天,我们要感谢和庆幸中国近三十年来的经济飞速发展和国力走向强盛,这使国人感到扬眉吐气;也要感谢和庆幸中国近六十年来国境之内的大致和平,老百姓终于脱离了二十世纪上半叶那种连天烽火和颠沛流离。但是,在庆祝的同时,我们也应有一静默和哀思的时刻,哀悼这其间仍然人为失去的生命,以及在这和平与发展到来之前人为失去的生命。现代中国还应该有一个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的、哀悼所有这些死难者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