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不是现代西方社会的近代发明,更不是西方所独有的。民主自古就有,它很早就存在于地球上各个不同的文化之中。人类是群居性的,个体独立与群体生活,是人类生活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强调个体,就是强调自由;强调群体,就是强调民主。原始社会由于没有明显的社会等级,群体的重要性往往大于个体,因此,原始社会大都是民主的。如今,在西方人认为“未开化”的原始部落那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广泛而深入的民主方式或民主制度。比方说,被美国人几乎斩尽杀绝的印第安人,他们几千年来实行的都是主要财产的公有制,部落大事都是集体商量决定。实际上,美国人屠杀印第安人时,印第安人内部已经有了较高程度的民主。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有必要先回答一下,民主究竟是什么?即便在西方社会,古往今来,对于民主的理解也千差万别。比方说,有人认为民主就是社会底层民众不受法律约束的暴政;有人认为,民主就是抓阄,这实际上是体现社会的平等;有人认为,民主是一种法治政府。在我看来,民主的本质就是一个社会内部调节利益均衡的手段。把民主说成是底层民众的暴政,实际上是因为上层社会造成的利益严重不公平,导致了社会用一种极端方式来解决;把民主说成是“抓阄”,实际上就是社会利益分配比较公平,随便什么人当领导都一样,这是一种理想化;认为民主是一种法治政府,无非也就是说,社会各阶层、各团体的利益调节,应该采取法律许可的方式来进行。因此,民主的本质,就是利益调节的手段。
民主作为一种手段,在文字出现前后,形式有所不同。没有文字的年代,民主主要靠开会、争论、讨论。这种方式适合小规模的社团。由于没有文字,每一次开会讨论、争论的结果都无法固定,因此,遇到新问题时,不得不重复进行开会讨论。古希腊早期和灭掉罗马帝国的日耳曼人部落,都属于这种没有文字的讨论式、争论式民主。这也是古希腊时期民主被认为效率低下的原因。从古希腊的城邦民主,到古罗马的皇帝专制,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成文法出现,罗马帝国疆域扩大,仅仅靠每事都讨论、争论,已经不能有效地管理整个帝国。成文法将讨论的内容固定下来,提高了社会管理的效率。
讨论式民主与法制民主是有差异的。讨论式民主可以随时进行,因此,虽然效率低下,但是,它可以根据现实的变化,随时调节不同的利益。法制民主容易形成一劳永逸的观念,以为法律制定之后,所有的利益冲突和矛盾都能解决。在社会变化不大的时候,这种观念比较有效。当社会变化迅速,尤其是社会经济活动加快的时候,法制民主往往跟不上利益调节的要求。如果这个社会还没有崩溃,还没有产生利益的武装冲突,这个时候,即使是文字成熟、成文法发达的文明,也不得不经常开会,以讨论改变法制民主的具体规定。例如,中国历史上北宋时期,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王安石开始推行变法。变法的主要内容就是制定新的法律。在王安石年代,一个法律的形成,首先由职业官僚充分讨论,形成文字后,选定一个试点地区,将新拟定的成文法张贴出去,让老百姓也参与讨论。几个月后,老百姓的意见充分表达,成文法做相应的调整,然后在试点地区开始实行。试点实行有所成效后,在全国推广。推广之前,也要在各地先张贴,让各地老百姓参与讨论。各地甚至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有所改变。它以制度化、程序化的方式,尽可能地实现社会各阶层利益的平衡。
但是,民主本身不是可用优劣评价的道德原则,民主只是一个利益平衡的工具。社会利益平衡结果的好坏,实际上反映民主工具使用的好坏。人们有时称颂历史上的集权君主,因为这些集权君主可以利用集权而实现社会的利益平衡。人们有时候指责底层民众的暴动,例如英国克伦威尔革命、法国大革命,因为,这个多数人的民主并没有实现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平衡。此外,像希特勒这样的“民主产物”,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也显示出民主本身不具备道德价值,民主只是一个工具,运用得好,对社会有益;运用得不好,对社会有害。比方说,一个犯罪团伙,一个黑社会,它的内部管理也可以实行民主手段,但它的结果依然是对社会有害的。所以,民主本身不会必然带来符合道德的结果。只有正确使用民主这个工具,才有可能带来人们所希望的道德效应,实现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平衡。
如果不是在特定的语境中,那么对于“民主是个好东西”这种笼统的结论性的论述,我并不赞同。民主好比是一把刀,可以杀猪宰羊、切菜剖瓜,方便人们的生活,但也可以杀人;民主好比是一个杯子,可以装满美酒,也可以装满毒药;民主好比一根绳子,可以用于生产,创造财富,也可以用于上吊或谋杀……。民主只是一个工具,这个工具的使用效果,在于使用工具的人,而不在于工具本身。所以,民主无所谓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民主只在乎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一些崇拜民主的人,经常会对民主伴生的一些现象表示愤慨,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民粹主义”。在我看来,这些民主崇拜者就是把民主当成了绝对的道德标准,因此,不能容忍民主必然伴随、类似“民粹主义”这样的不良现象。如果他们能够理解“民主是一个工具”,不要再对民主抱有天真的道德崇拜,也许有助于他们正确对待民主所产生的不良现象。
民主虽然起源很早,民主虽然在世界各地的文明中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存在,但是,民主被提升到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确实是工业社会以后的事情。现代社会民主被高度强化,与工业社会有着必然的关系。首先,工业社会对每一个个人的利益影响超越了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工业社会中的绝大多数成员,已经不可能像中国古代农业社会那样,处于“天高皇帝远”的状态,在农业社会有可能出现的“桃花源”,在工业社会已经彻底不可能出现。因此,工业社会中的个人想要逃避工业经济的利益挤压,已经不可能。因而,工业社会的个人利益已很难单独存在、单独维护,它必须与社会发生关联。第二,工业社会从生产到消费都高度一致化,社会组织也高度统一化,社会成员的教育、培训非常接近。总而言之,工业社会造成社会人群在各个方面高度的一致性,由此,个人利益的多样性难以存在,个人利益的高度一致性,成为工业社会的主要特点。于是,一个人的遭遇,在工业社会中往往代表了无数人的处境,它对利益分配所造成的冲击,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大。第三,工业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国家主权地位的极端化,因而,当国家主权要求国民为国家贡献服务的时候,对于国家主权的分享要求,便成为国家主权与国民之间利益交换的必然。民主被理解为“主权在民”,就是这种状态的结果。从更长远来说,如果国家主权淡化或消失,“主权在民”这一观念也将同时被淡化。
工业社会将社会的核心价值变成了利益,与此同时,工业的生产方式导致大资本在利益分配中占有绝对的优势,因此,在上述几个因素的影响下,民众对利益分配均衡性的要求,几乎以单一的方向涌现出来,从而使得民众的利益要求成为极其醒目的社会现象。因此,如何使用民主这一工具,在工业社会条件下,变成极其敏感和复杂的难题。其敏感在于,民众的利益要求非常集中,稍有不慎,就会形成滔天巨浪。其复杂在于,资本作为工业社会的主导力量,从本质上说,它不存在把利益让给别人的动力。即便把利益让给别人,资本也往往把这种利益的转让变成权力的交换。因而,在工业社会环境中,民主完全成为利益的争夺,利益冲突的尖锐性史无前例。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是由大的利益集团瓜分社会,因而,资本主义社会面对民众汹涌的利益要求,只有在民主程序上设置复杂防火墙,才能在冲击面前得到缓解。民主工具使用不当的国家,几乎都犯了同样的错误:让不同的利益争夺直接面对。
工业社会过于强调利益还导致严重忽略道德,本来,道德也可以成为利益冲突之间的缓冲,然而,由于追求利益成为工业社会上下一致的共同目标,道德处于很不重要的地位。所有的利益要求,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都变得天经地义。换句话说,在工业社会的大背景中,能够最大范围、最大程度统一民众意识的,只有利益,没有其他。然而,提倡实现欲望的社会理论,刺激欲望的商品经济,要么使得财富的总量不足以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要么使得利益分配产生严重的不公平。因而,在工业化社会中,民主制度作为一种工具,一旦使用稍有不慎,便容易导致暴力倾向。事实上,很多工业化的民主国家,议会政治中经常出现的暴力场景,完全就是社会现实的写照和预演。民主政治中议会呈现的暴力冲突,实际上是社会暴力冲突的缩小版,因而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不值得赞扬,也不该将其正常化。
对于中国来说,我们应该保持高度的清醒,西方社会如今那套民主工具的使用方式,不能完全适用于中国。对于中国在新形势下如何使用民主,我认为,有几个方面需要重视。
第一,教育。当我们说犯罪团伙、黑社会都可以使用民主工具的时候,事实上还应该指出这种民主的致命缺陷:缺乏道德。如果我们的教育忽视做人的基本道德,社会上的优秀道德形象得不到推广和学习,社会没有将正人君子作为主流,那么,一群小人的民主,不管程序再完美,不管民主工具使用起来多么娴熟,其结果都是令人厌恶的。没有道德的民主,是丑陋而庸俗的民主。民主这一工具,只有被道德约束,才可能对社会造成有益的局面,否则,民主工具只能导致混乱。
第二,公正。西方民主制度的本质是,利益集团直接冲突和较量。中国要避免以这种方式来使用民主工具。中国应该形成超越利益集团的一个公正的群体,如今的官员队伍可以成为这个群体的基础。官员队伍合理的状况是,与利益集团没有瓜葛,没有明显的或藕断丝连的利益关联。从而使得在中国社会各个利益集团之上,始终保持一个主持公正的仲裁者。官员队伍不应该直接卷入利益冲突,而应该以最公正的道德权威的形象,调节和平衡社会各方面的利益。这种形象也更容易被社会广泛接受。
第三,法制。每个社会都会有矛盾,尤其在当今社会,利益冲突导致的矛盾不可避免。我们不用害怕矛盾,而应该形成解决利益冲突的基本步骤。只要法律的形成和诞生符合公众意愿,法律就是民主工具最后的强制手段。解决社会利益冲突,应该首先使用道德,舆论和媒体是重要手段,当前某些媒体缺乏道德感的现象应该改变。在道德失效的地方,让民主程序发挥作用。如果民主程序也不能解决问题,法律就是最后的选择。
民主是一个工具,中国人很早就会使用。面对当前迈入现代化的新形势,我们应该重新学会民主这一工具的使用方法,并理直气壮表达我们对于民主的解释。评价民主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结果。因此,民主的形式不具备任何道德价值,某一种民主形式就像某一种工具的演化,本身不具有超越其他形式的道德权威。每一种民主形式,只在不同的环境中发挥自己最大的使用价值。而且,历史证明,中国人完全有能力最有效、最合理地使用民主这一工具。对于中国的未来,我们相信,中国人完全有能力继续正确而有效地使用民主这一社会管理工具。
(作者:媒体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