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有一位卓荦不群,却不幸早逝的诗人,如果不是有幸被王安石发现并极力奖掖,中国文学史上恐怕不会留下他的名字——王令。
韩文公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之谓天下奇才往往“才美不外见”者,在于缺少发现奇才的伯乐。不过,历史上并不乏幸运的千里马,如王安石、苏轼知遇于欧阳修,欧阳修知遇于晏殊等。天才与天才相遇,乃一见钟情,触目惊心。但我相信,那些默默的,或者未曾显赫的天才其实更多。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自舒州被召入京试馆职,道出淮南,过高邮。对王安石仰慕已久的青年文人王令,趁机作诗《南山之田》投给安石。王安石读罢其作品,欣赏之至,自此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其时,王令23岁,王安石34岁,相差11岁(杜甫与李白也差11岁)。王安石深爱王令之文章道德,“以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王逢原墓志铭》),可谓期望极高。王令则称王安石为自杨雄以来的有学之士(《与东伯仁手书》六)。当时,王安石尚未显贵,王令则是靠聚徒讲学为生的一介寒士,二人的爱慕推崇可算是文章道义之交。此后数年,王安石声誉渐隆,在他的大力揄扬之下,当时文坛上负有名望的学者孙觉、黄莘、黄晞、王回等人,开始与王令投赠唱和,使他的诗文得以传抄流通,并使其成为江淮一带颇负声誉的青年文人。
王安石在熙宁元年(1068)任参知政事实行变法之前,除嘉佑元年(1056)一度入京为群牧判官之外,一直在江南一带担任着地方官。而王令一生行迹也基本不出江淮一带。故两人除书信往还外,也时而见面。他们的话题,不拘于文学、还涉及经学,及天下事。王令曾给其生徒讲《论语》、《孟子》,颇推崇孟子,并写有关于《孟子》的讲稿,可惜未完篇。而孟子恰是王安石的偶像之一。王安石在《寄王逢原》诗中说:“晤言相与入圣处,一取万古光芒回。”可见两人在一起交谈时的相得。而他们的英雄相惜,恐怕更多的在于经邦济世之学,而非文学。譬如,王安石提点江南东路刑狱期间,王令就曾建议王安石上奏朝廷不宜让从北方发配来的犯人去上岗(江、浙、湖、广的钱粮汇聚于此,由运河而送至汴京)运船上服役,因其不服水性。二人曾就此事几次书信往来加以商议。可见,王令绝非不谙世事的书呆子。
不过,两人的思想也有分歧,即王令认为“天下无道”,不可为也,所以他不应举,不做官,只愿安贫守道,所以他力劝志在兼济天下的王安石归隐,他在《寄介甫》一诗中说:“难与跖徒争有道,好思吾党共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葛立方赞此诗曰“识度之远,又过荆公”(《韵语阳秋》),我以为不然。王令固然节操甚高,但从他的话语中,我们能感觉到一种不无偏激的愤世之情。王安石岂不知世事之不堪?岂不向往独善其身的宁静?他说:“咏怀古人今已矣,感此近世何为哉?”(《寄王逢原》)同样感叹今不如昔,对于当今之世,他表达的是“何为哉”的感慨,而非“不可为”的毫无余地。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和一位30多岁的更为成熟的中年人之间的差别。
如果阅读王安石与王令之间的书信,你会发现王安石对王令的关切,不止是文章道德方面的,他甚至亲自张罗并成全了王令的婚事。嘉佑二年(1057年),王安石由群牧判官改太常博士,知常州。王令移家暨阳,聚徒讲学,并曾来常州依王安石。是年王令25岁。王安石见他仍未婚娶,便致意其妻舅吴佑,请吴佑将其女吴氏嫁给王令。由《与舅氏吴司录议王逢原姻事书一》可知,吴佑对王令的为人及经济状况表示忧虑,王安石则在信中说:“王令秀才,近见文学才智行义皆高过于人,见留他来此修学,虽贫不应举,为人亦通,不至大段苦节过当。他恐二舅不欲与作亲,久不得委屈,不审尊意如何?传闻皆不可信也。安石目见其所为如此,甚可爱也!”其后,又再次致书吴佑,说:“王令秀才,见在江阴聚学,文学智识,与其性行,诚是豪杰之士。或传其所为过当,皆不足信。安石比深察其所为,大抵只是守节安贫耳。今日人从之学者甚众,亦不至绝贫乏。况其家口寡,亦易为赡足。虽然不应举,以安石计之,今应举者未必及第,虽及第未必不困穷。更请斟酌。此人但恐久远非终困穷者也。”看得出来,吴佑对王令的顾虑主要是嫌其不应举而困穷(这位王逢原真是孤傲得很),而王安石则认为此乃守节安贫之表现,可见其人品之高;即使从现实层面看,王安石也认为王令的贫困是暂时的。为王令这位老弟的婚事,王安石不惜苦口婆心,真是令人动容。最终,吴佑将其女嫁与了王令。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贤惠的吴氏嫁与王令2年之后,王令就去世了。留下了寡妻,和尚在母腹的女孩。20多年后,隐居金陵的王安石仍然惦念着王令的遗腹女,为之择婿,将其嫁给了一个叫吴师礼的人。吴师礼者,亦为名臣。王令地下有知,恐怕亦当为之动容吧。
王令死于脚气病。早在嘉佑元年(1056),王令居天长时就得了脚气病,痛苦不堪。王安石每信必问,关怀备至。他甚至在信中给王令教过足底按摩的治疗之法。但王令终于没能躲过这一劫,以27岁之龄早归道山。他的早逝,令王安石极度痛心。如果我们对读王安石和王令之间相互的赠诗及书信的话,会发现王安石对王令的感情比王令对王安石深长得多。此并非王令感情寡淡,亦非王安石自作多情,而是因为王荆公一生特立独行,知音甚少,故王令与他的相得,对他来说极其宝贵。他在《寄王逢原》中说:“力排异端谁助我,忆见夫子真奇材。”王令去世后,王安石在《与崔伯易思王逢原书》中道:“逢原遽如此,痛念之无穷,特为之作铭,因吴特起去奉呈,此于平生为铭,最为无愧。惜也如此人而年止如此!……窃以谓可畏惮而有望其助我者,莫如此君!……今则已矣,可痛,可痛!”他是以“共功业于天下”期待于王令的。孰料此人未及而立,匆匆离逝!王令去后,王安石不仅为其写了感人至深的墓志铭,还写过好几首哀悼王令的诗,其最感人者如《哭逢原》:
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高才独见君。
杞梓豫章蟠绝壑,麒麟要求跨浮云。
行藏已许终身共,生死哪知半路分?
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
王安石在悼念王令的诗中几次用到《庄子》中“运斤成风”的典故。那位才质卓荦的郢人去了,这可以运之成风的斤斧自此便无用武之地矣。“呜呼,惜哉!”“可叹!可叹!”“可痛!可痛!”王安石每念及王令之死,就发出这种反复的强烈的伤叹之词。如果我们联系王安石后来实行变法,天下反对滔滔,最终罢相、失败的经历,便会理解他何以对王令如此深情——王安石的确太缺少志同道合者了,他是一个有大孤独的人。安石执政之后,遇青年才俊吕惠卿,对吕亦是倍加信任,擢吕惠卿为变法第二号人物,可是吕惠卿最后却与王安石分道扬镳,成为伤害他最深的人。想及王安石早年极其看重却不幸早逝的王令,荆公一生之遭遇真令人不胜感慨。
王令死后,六百多年几未曾受到什么重视。直至清代,方有沈文倬点校了《王令集》,但至今尚未有人注释,亦鲜研究。在现在的文学史中,有人把王令和另外两位短命天才王勃、李贺并论。我以为,论诗歌成就,王令不如王勃、李贺,但若论整体才力,及人格境界,王令当在王勃、李贺之上。而他的英名,除其作品价值外,与他和王安石的感人交谊有相当关系。遥想荆公当年,22岁及进士第,其才华惊动了当时文豪欧阳修,欧公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称扬之,王安石可谓深知人间知遇之滋味的。而当其施行变法之后,却与曾经的恩师欧阳修发生龃晤,包括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大臣豪杰皆纷纷离他而去,这位倔强而又深情的一代大才内心不知体味过多少恩怨尔汝的滋味!与王安石和王令的相知相似的是,王安石与宋神宗的相得。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奉诏入京,受到年方21岁,锐意改革的宋神宗的极度信任,从此实行变法。尽管阻碍重重,但由于神宗对王安石的支持,变法以很快的速度改变了当时天下的局面。王安石与宋神宗的相得之深,只有三国时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遇合可以比拟。此真乃“千载遇合”也。然而,时隔17年之后,宋神宗竟以38岁之龄英年早逝,从此,王安石的政治理想便雨打风吹去矣。这个人,一再遭遇了知音的离弃,理想的失落。失行孤雁逆风飞。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历来才士,才有多高,孤独便有多深。于千万人之中得遇一知音,乃何等快意之事!对青年才俊而言,得遇伯乐,往往意味着人生命运的逆转;就巨匠前辈而论,遇千里之才于蒿莱之中,于己于国皆是光彩的焕发,希望的腾烁。倘略过前辈与晚生的差异不论,在这种英雄相惜的故事中,最为重要的是:有才能的人,在有才能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才能。两个人的才能仿佛两股电流,刹那相遇,乃合为一股更为强大的才华的电流,灵魂的华彩。而遇与不遇间,不知其为天耶?事耶?这是世间最令人感慨的事情之一。
2009-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