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悲伤的民办老师们


      引子:

      要回忆少年时我的那些老师们,是一件沉重到不敢触碰的事。对于他们,我总是怀有深深的愧疚,以至于时至今日,依然不敢去探望。我认为,我是个有过错的人。

      我的老师们,可谓是这个国度里最清贫、最辛劳、最低贱的那一类人。他们是痛苦的夹层者,承载了农村、农民的明日希望,又挣扎于自我的卑微和无助。他们有过企翼、有过梦想,但最终却都消磨于被人遗忘的时光。

      我躲避记忆,不敢去想那么多双眼睛,即便他们未曾因此而责备我,但起码,我毁掉了他们曾有的希望。因为年纪适当,我和六位老师的孩子是同班同学,他们有的因为我抢了优异学生的位置而走向颓废和叛逆,有的因为我未能在中考时提供一些帮助,而失去了更好的发展机会。

      我记得在中考之前,几位老师把很多希望都寄托在我肩上。我是学校最好的学生,而这场考试又是在我们学校举行。他们都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只让我在交卷之后,在厕所里提供一些后面几题大分值的参考答案,就能给他们的孩子带来一些关乎一生的切实帮助。但是我害怕了,我逃避了,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惶恐的事情,整个中考,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把答案透露出来。后来,这几位老师的学生,大多因为几分的差异,与规划中的学校失之交臂。十多年之后,他们有的回到乡下开店,有的在外打工做木匠,有的游荡于街区间,都属于是社会的失败者。

      该怎么样去责备我这个孩子呢?我是个懦弱的逃避者。尤其是在多年之后,当我看透了这个社会遍地的虚伪、强权、不公、冷漠的利己之后,我顿然领悟,善良的人和弱者,往往都是最后的牺牲品。当城市里的官员们用各种手段来假冒高考状元、出卖社会良知的时候,为何要去责备那些苟活于乡土间的弱势民众的活命的挣扎。

      我的这些民办教师们,虽然有些已经幸运地得以转正,但社会亏欠他们的依然太多太多。如果他们不是生活在江苏这个富饶的省份,那么转正也或许是无望的,成为千千万万根耗尽光明的枯绳中的一个。

      巴尔扎克说:当我们完全沉溺于邪恶时,却喜欢严厉批评着美德的微瑕。我只恳求,他们能够原谅我。

       一

      徐性女老师。原谅我已经忘却了她的名字,我更要坦然承认的是,我连她是否姓徐都早已无从确定。我无法回溯二十多年前懵懂地混迹于小学二年级那个我的记忆,更何况她只带过我大概一个学期的课程。她不是老师,连民办老师也不是,她只是这所偏于一隅、破旧不堪的村办小学的校长的女儿。因为师资力量实在不够,父亲就把她从外地喊回来了,教授我们语文。

      我不能记得她的样子,但却又依稀怀念她那温和的笑容和明朗的眼眸。她那时应当是在18到20岁之间,对我们这群孩子充满了母性的关爱。对于她所有的细节,我已然全部忘记,此刻苦苦搜罗尘封于岁月深处的身影,却只记得一双呆滞的目光。是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还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嫁给了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傻子,她一生的梦想和色彩都随之失去可能,她生了个孩子,人们却嘲讽说这个孩子不是傻子父亲的,而是公公和儿媳妇乱伦的结果。后来,她消失于故乡。

      二

      徐姓校长。女老师的父亲,我们那所村小的校长。他负责这个只有四个年级、五六个老师的最基层教育机构,却每天坚持身穿整洁的中山装。他是当地百姓眼中的先生,也是当地宗氏认同的乡绅。他坚持每个月去县城一次,以彰显他在某些方面依然和政府保持着良好的融洽沟通。他的家就建在学校的围墙之外,每年暑假利用操场上疯长的野草养一群鹅。

      我对他的相貌仍有记忆,灰白的鬓角、整齐的发型,不戴眼镜但却有一丝知识分子的气质。他的晚年理应是怡然自得的,如果他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话。他把他的女儿,强行嫁给了那个傻子。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诧异的荒唐决定,也让他失去了在故乡抬头挺胸的可能。于是,他消失了,卖了房子,带着女儿一家离开了故乡。

      三

      浦姓校长。傻子的父亲,曾任过中学校长。他肥硕、圆滑、头发少而疏,嘴皮薄而轻快。他的绰号是“鸭肥”,在乡间的流传程度,足于那位在乡派出所呆了二十多年的张所长相媲美。他似乎教授过我一个学期的物理实验,也张罗过搞一个图书馆,但是,我都无法确定。

      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他是有地位有尊严的人,倘若他没有生下一个傻子儿子的话。他试过一切方法想把儿子关在某个老实的地方,但却无济于事。那个傻儿子,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穿着短裤突然跑到女学生面前站定,然后呼呼地傻笑。我曾经在一节课堂上,突然看到傻儿子光着身子窜到教室门前,在一片哄笑中得意洋洋。

      乡亲们说,浦校长用虚假的承诺,欺骗了徐校长,让他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傻儿子。这个虚假的承诺,就是让徐校长的女儿能够成为一名有正式编制的教师。我不知道这个承诺最终有没有得以实现,因为他们这两个家庭,都在同一个时间消失了,彻底迁往县城。

      四

      吴姓校长。一个倔强的老头子,有一些道风貌骨,清瘦瞿烁。他治理着一个规模不小的小学,有十多个班级,有完备的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有组织系统也有少先队。他曾经是一个私塾先生,也曾经逃离乡间去参加革命。我对他的人生经历近乎一无所知,虽然我担任过这个小学的少先队大队长,也是各方面表现最好的学生之一。他的一生,总是从某年某月开始,又于某年某月结束,在人类的长河中悄然而来又默然而逝,归于永恒的虚无。

      五

      成姓老师。倘若我算是个能写东西的人的话,那么他便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挖掘我才华的导师。我在小学的时候,练习作文时曾经写过某一些的故事或场景。大概在四五年后,我的堂弟也读到这一年级这一课程的时候,放学回家跟我讲,成老师在课堂上又拿出我当时的作文,忍不住当作范文来讲。我对他当时如何地评价我的话语,早然忘记,却永远记得那篇作文所描绘的月夜在荒垠的田野里偷折甘蔗的趣味。这些趣味,我此后再无体会。他,我也从无再见过。

      六

      张姓班主任。我从村小转学到集镇小学的第一个班主任。他有一个儿子,和我同岁,也与我同班。在我转学之前,他的儿子是全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孩子,而在我到来之后,他的儿子就失去了这一荣耀的位置。他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带我吃饭、给我辅导,然后在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用教鞭在办公室疯狂抽打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很瘦、很坚强,每次都强忍着眼泪直到父亲把教鞭抽断。

      我一直沉痛地内疚于,我的出现,惹怒了一个理智的父亲,也让一个聪明的孩子走向了叛逆之路。他的孩子在教鞭的痛责之下,成绩也愈加下滑,经过初中和高中的几番努力,终于认命于落榜,远赴东北拜师学艺,当了一名木匠。时至今日,我假期回家,还能看到这个木匠在村口开的小超市。我应当坦承,在我每次下车之前,都祈祷不要和他相遇。

      七

      滕姓教导主任。清瘦、病体、有着刚强的颧骨,爱喝浓茶、抽着过度的浓烟。他的儿子也和我同岁、同班,但乡间传闻这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因为根本不像。我无处得知诸如此类的流言的来历,但伤害却是无从躲避的,人活在那个狭小的乡间世界里,根本没有可容逃避的空间。滕主任有肝病,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肝硬化的程度,他为我们上课,都要搬一把破旧的藤椅,用桌角顶住身体的疼痛部位。

      那时候我们学习赖宁,还未曾学习到焦裕禄,或许那是大人们学习的榜样。但在事后的追溯时光中,滕主任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我极好,我可以任意进出他的办公室,翻他的讲义和办公桌,替他批改学生作业,替他监考一些期中测试。

      他有一个好手艺,替人修理发电机。他能把那些复杂的铜线按照一定的规则绕成圈,然后让它们在磁场中成功转动。他此后不久应该就死于疾病。他是这个国家若干死于劳累的人之一。

      八

      赵姓老师。六年级的数学老师,风趣、幽默、极富感染力、留一脸的络腮胡子。他可以和校长公开吵架,把椅子从办公室扔到教室外面去。我怀念他在课堂上带给我的笑声和欢乐,如果不是命运的限制,他或许更应该成为一个诗人。

      他有一个长年生病,几近瘫痪的妻子。在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妻子终于坚持不住病倒了。这个爽朗而充满活力的赵姓老师,一生便在沉重的家庭压力下消磨殆尽。

      九

      徐姓班主任。我的初中班主任。依然是一个很瘦的中年男人,鼻音很重。教授我们语文,带班主任很是辛苦,我的整个初中记忆,大多和他有关。他的家离学校很远,却坚持每天回家从不住宿。我那时很瘦很小,便显得有一些的聪明,我很奇怪于他为何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回家,于是便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去他的家附近,核实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的,我的班主任,他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到田野里割草。他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地里割了一大捆的青草,然后带回家去。

      他家里养了不少的鸡鸭鹅,因为搞这些副业能够很好地改善家庭生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然而他的儿子使他彻底失望。多年以后,我看到他的儿子在乡野间游荡,已经成为一个半痞者。

      十

      我不知道沉重的文字该如何继续下去。徐姓老师,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在多年以后的家乡,偶遇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还在报名学习简单的电脑知识培训班,努力挣扎着脱离农村。我就读过的村小,已经成为一个污染严重的粉末涂料化工厂;我就读过的集镇小学,先是变成养老院,后来又成为一座香火旺盛的小庙;那所初中,已经荡然无存。在这一批民办教师们步入风烛残年之前,一生的努力和付出,都从未被人肯定、从无被人褒奖、从不被人珍惜。

      如果我们真的有良心,能够感到羞耻的话,为何让无法控制的悲伤,在每个人的心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