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之轻与重


 

童话之轻与重 - 陈蔚文 - 陈蔚文

 

 《小红帽》,这是则几代传承的经典童话了。常见的故事版本是:从前,妈妈叫小红帽给生病的外婆送食物,在森林里遇到了狼,狼诱骗小红帽去采野花,自己跑到林中小屋把小红帽的外婆吃了,并假扮成外婆,等小红帽来找外婆时,狼一口又把她吃了。后来一个猎人路过,把小红帽和外婆从狼肚里救了出来,他们把狼肚子里装上石头又缝上,使狼醒后不堪其重,伏地而亡。

小时,我听这故事像听其他童话般着迷,现在,再重读,竟觉这故事破绽太多——狼在森林里遇见小红帽时,为何不一口吞了小红帽再去林中小屋吃小红帽外婆呢,何必费事先吃老的,再扮成老的来吃小的?还有,得多大块头的狼,肚皮才可装进囫囵的一老一小?猎人剪开狼肚皮时施了巨量麻药?否则狼还不得抓狂?再有,得多少石头才抵得过小红帽与外婆的重量,可令狼不堪其重而亡?

当然,你会说,这是童话,童话就应幻想和夸张,但童话也应有基本逻辑吧?《灰姑娘》中也有一处误:午夜12点,所有榛树变出的行头都要变回去,可灰姑娘的水晶鞋怎么没变回去呢?

看吴宇森访谈,为其新片《剑雨》写本子的苏照彬也是武侠迷,他看了许多武侠包括金庸小说后,有了疑问,武侠小说里的许多人物靠什么赖以生存?他们独来独往,行走江湖,没有职业,吃穿住行的开销何处来?譬如桃花岛的岛主那是老有钱了,岛上那么多人,他的钱打哪来?还有那些武林门派,养活那么些人,又靠什么生计?所以,在《剑雨》中,苏照彬让武林高手都过上了凡人生活。为谋生,有人在市集练摊,有人在城里送快递,他们会烧菜做面,有银子拮拘时——这才是真实的人间江湖。

说回童话,感觉格林童话有很强民间性,因而带有过份的随意及把事物简单化、俚俗化特征,相较,我更爱安徒生的童话。他的童话中有种强烈的忧伤的近于诗意的美感,如《柳树下的梦》,与其说这是个童话,不如说是一篇优美至极的有关人类爱而不得的小传,那对姜饼小人的爱与碎裂有着普泛意义:被孔武的,常存心拆烂污的命运挟持,不能出一言的哑默的绝望,这绝望中又多少包含了点希望。

异乡柳树下,克努得这个年轻人走完了自己的旅程,雪花一直卷到他脚边。

“他跑过许多街道,经过她所住过的那个屋子。那儿是阴暗的——处处都是阴暗、空洞和孤寂。世界走着自己的道路,克努得也走着自己的道路。”

“现在他懂得了那个男子为什么胸口上有一颗苦味的杏仁——他现在自己尝到这苦味了。约翰妮永远是那么温柔和微笑着的,但她只是一块姜饼。”

多么美!它早超越了写给孩子看的童话的通常范畴,这更是一个也足令成人回味的关于永恒的故事。每次重读,仿佛看到克努得这个年轻人背着行囊在荒野公路上向前走,他胸中溢满并不需要世人了解的悲哀:他积攒了许久却无处交出的爱变冷后的灰烬。

安徒生笔下的许多主人公与他本人都有着镜像关系吧:矜持,羞怯,纯真,像那个独腿小锡兵(即使将被火焰熔化,他依然怀抱爱,注视那位纸做的小舞女,保持坚定),以及隐忍的海的女儿,她忍受行走锋刃之上的痛,不惜失掉最美声带,为靠近那个灵魂里的王子,她宁肯消遁成海面的泡沫。

还有《小王子》,它早逾越一本童话,在稚气中潜藏着巨大的神秘与空旷,一如“我”遇见小王子时远离人间烟火的撒哈拉沙漠。某年,在地铁上读它时,我觉得,有时,世上只需一本书就行了,一本小书足以囊括许多,就像一支几分钟的曲子足可涵盖人类所有情感。

好童话满足的绝不仅是幼齿心灵,童话之“轻”的背后另有人生之重。一个好童话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一根地平线,是那位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现,然后又消失的地方。检阅一个童话的好坏有个标准:当老了读它,仍觉得美,而不觉得它荒谬,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