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6)


神话世界的折射

潘世东

说到神话,又是一个争论纷纭的领地。尽管今天大家多少都承认神话是现实生活在天界的投影,但在企图从这些投影寻绎现实真相时,从西方最早的寓意学派,到比较学派,再到近代的人类学派,他们采取的方法和得出的结论则大相径庭。 对于原始神话的阐释,在神话理论界存在着越来越大的分歧。有些人把神话看成是一种琐碎的迷信的传说故事,它是人类智力和精神不发达状态下的一种产物,是未成熟的想象力和幼稚而任意幻想的产物。而有些学者则认为,神话再现了人类最深远的成就,它受到了人类天赋创造力的鼓舞,是一种未经破坏的史前时代的人类心灵的表现,是一种未被流行的科学方法和分析的心理方法所感染的创造力的表现。因此,神话是一种具有开放的、具有深刻宇宙论倾向的洞察力的结果。这种洞察力在那些被麻木了的没有灵魂观念的、习惯用逻辑思维去审视一切的现代人的思想中已被淹没[1]我们所倾向的正是后一种观点。诚然,正象轻视怀疑神话的人们所言,神话初看上去是幼稚的、荒唐的,显得任意而天真,但这仅只是神化的表层。透过这个表层形式,我们则能还原出“人类精神最深远的成就”,和人类文明在其沿途的萌芽和滥觞状态,尤其能窥见出人文之初人与自然关系的最初状况,并进而把握中国文化自然观的雏形。

早在19世纪初,法国学者丰泰尼尔在《神话的起源》中就指出,神话是原始人的科学或哲学。同时他认为,野蛮人所采用的思想方法和现代哲学家的思想方法大有不同,对此他认为,神话是一种特殊智力的产物,是原始人所特有的,幼稚近似于儿童心理状态的智力,这种智力的特征是一种“心灵的蒙胧而混乱的框架,对这种框架来说,所有有生命的事物和无生命的事物,人,动物,植物,或无机物似乎都处于同样的生命热情和理性的水平上”。[2]原始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灵框架呢?安德鲁。兰以为,这和原始人特有的信仰习惯有关,这些信仰主要是:(1)万物有灵论,(2)巫术(3)灵魂观念(4)鬼神观念(5)不死的妄想(6)梦境与现实的混淆。他说,“野蛮人是好奇的,最早科学精神的模糊冲动已在他们的头脑中起着作用,他渴望对自己生活的世界作出解释,并在这种解释中寻找到自己。”[3]他的这种观点和爱德华。B。泰勒基本上是一致的。泰勒认为,神话是原始人特殊心灵特征的产物。对原始人类来说,它分不清什么是人类的,什么是自然的,而所有的自然物都被他们赋于生命和人的特征。正是由于所有的自然在野蛮人看来都是有生命的这一信仰,才使得他们把所有自然物都进行拟人化,这种拟人化把日常生活经验的事实进行变形和神化,从而变成了神话。

神话也可以说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前人类心智的奇特火花或梦幻曲。在甲骨金文典谟书诰中,我们的思辨是理性的,对于自然的表述是认真的,思考的形式是凝聚性的,而在神话世界,则正相反,充满了非理性的异想天开,肆扬激荡的发散思维。

1.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图腾崇拜

和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中,我们发现在各个部落中,都存在着不同的图腾崇拜。同各个原始部落所处的地理环境不同、与自然发生关系的层面和程度不同相适应,各个原始部落都有着不同的图腾崇拜。大略地看,具体情况如下:

东方部落中有鸟的图腾。在新石器时代的出土文物中,就有着鸟的图像,反映了对鸟的崇敬。在各种神话传说中,作为东方神的伏羲,帝喾、句芒等等,往往就表现出与鸟的密切联系,比如,清代的郝懿行在注《山海经·大荒东经》时注意到,那在东方“止日月”,“司其短长”的女神,就是“羲和常仪”之属,有人以为就是凤凰。汉代的许慎在《说文》中指出:“凤,神鸟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

如果推展开去,我们可以发现,凤,鸟等在中国的古代,和太阳的崇拜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因为,如果我们严格地寻绎,可以发现,不仅在东方,而且在其他地区也有对鸟的崇拜,也有以鸟为图腾的现象。产生这种情况,主要有两种原因:一是古代“东方”的概念的不确定性。殷商以及传说中的夏朝的地理概念,“东方”主要是指今日中国的中原及东部地区,而相对于崛起于西方的同民族来,便都概括地成了“东方”,这个古代“东方”的概念,恐怕应当包括今日的中原地区和部分南方即湘鄂等地区。二是由于通婚及部族的交融,比如,少昊氏一般视为西方之神,但据《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少昊氏有四叔:日重、日该、日修、日熙,……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由此可见,少昊这个西方之神和“句芒”这个东方的神灵有着相当的联系。因而,具有一定的对鸟的崇拜,也就不是不可想象的了。当然,虽说史书中不乏有《帝王世纪》之类的书,那恐怕具有较多的后人附会成分,但从这类史料中,看到的远古时期各个部落通过婚姻交融汇合的影子,却是清晰的。

在北方、西方的部族中,则有着对于龙图腾的崇拜。龙图腾崇拜的起源区域,颇有争议。近年有的学者根据内蒙古赤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玉龙,认为龙的起源很可能在那一带,而在稍后的山西陶寺龙山文化遗址中也出现了绘有蟠龙的陶盘,在典籍中比如《山海经》、《楚辞》记载的崇敬龙的部族,则主要是轩辕、应龙、烛龙、共工、女娲等等。《山海经·海外西经》称:“轩辕之国在此穷山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穷山在其北,不敢西射,畏轩辕之丘”。

而在《大荒北经》中曰:“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令日,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这些资料大致可以说明,轩辕黄帝这些以龙为图腾的部族,其本源在于北方和西方。而从《大荒北经》上述文字中,则不难看出黄帝和雨水气候等的密切关系。

南方部落中,据今人的研究,则有以虎为图腾的,有以熊为图腾的,在此就不详引述了。

对图腾的崇拜,正如弗洛依德和其他西方神话研究者已经指出过的,包括了原始人类心理的、以及客观社会的等各种因素,它既是原始人类为了克服自身的软弱而对超自然力量的向往敬畏的表现,也是对原始人类与自然关系的一种间接反映;它既是在神秘感和好奇心中产生的,其中也蕴涵着原始人类对自然的希冀、敬畏和感恩戴德,因而,图腾是一种很典型的具有人格化影子的自然力。如上述鸟和龙的图腾,便是如此。

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是,在中国的神话中,还表现出图腾和神灵(尤其是先神)相合一的特点。比如治水英雄大禹,他是传说中的夏部族的祖先神,又是“龙”甚至是鸟的图腾的象征,神灵、祖先、图腾,三位一体,在这里,祖先既是动物,又是神。产生这种情况的过程很复杂,但就文化演进的一般原理来看,图腾最初被视为民族或部落的亲属或祖先,而不是神。万物有灵观念产生以后,图腾才被逐渐神化,成为氏族和部落的保护神,或演化为地域保护神。相信中国的神话也不会例外。

2.中国神话中的宇宙观念

宇宙观念是一个巨大而深邃的问题,对于它的探求不是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早中期的人们所能完成的,只有社会发展到相当阶段、人们的思想意识提高到相当程度,人们才有可能对其作系统而深入的探寻。在中国,这个阶段的到来,是以战国时屈原和邹衍等人的出现为标志的;而作为这个阶段的丰硕成果的代表的则是宇宙神话系统,它包括创世神话、天庭神话、大地神话、幽都神话和四方神话等。

与西方神话相反,中国的远古神话中没有西方那样的“创世纪”观念。在西方的耶稣教的神话中,是上帝创造了世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光。上帝把光明与黑暗分离,于是有了昼夜”。而希伯来的神话中,则是“耶和华”创造了世界。而与澳洲Boonoorong人的鹫鹰、非洲Bushmen人的大蚱蜢与Ovahero人的Ygdrasil树,以及北美洲印第安Hurons人的香鼠化生了天地万物相近,在中国远古的神话中,天地万物并不是神创造的,相反,那些最初的神灵就是自然现象的化身,如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便是如此。除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以外,还有二神开天辟地造万物的传说,这里,仅录几个片段: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窕冥冥,芒文漠阌,朦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营天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淮南子。精神训》)

“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淮南子。天文训》)

“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溟滓始牙,朦鸿兹萌,岁在摄提,元气肇始。”(《太平御览》卷一引《三五历记》)

假如我们把这几段文字串联起来,就会看到一幅古老而天真的宇宙万物生成图式。

3.中国神话中,神灵的人格是不完整的,多表现为某种片断的特性,而这片断的特性,又反映了对自然界的某种企求。

西方神话中的宙斯、普罗米修斯等等的神灵,在人格上,发展很充分,克洛诺斯、宙斯等奥林匹克神系的古老神灵,他们的内涵虽有变化,比如宙斯从最初的雷电之神渐渐成为神族的主宰,但他们的形态,却完全和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情感和追求,有着自己的家庭甚至情妇,在中国的古老神话中,神灵的形象则是片断的。同样的火神,普罗为修斯的事业在中国则由燧人氏、祝融等多种角色共同承担。而每一个神灵,他们尽管也有特色,但从整体上看,他们只显现了人格的一个方面,形象单薄,缺乏思维、感情等方面的丰富性。他们往往表现为注重解决一个或几个特定的问题比如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这些大多和解决自然环境问题有关,也都表现为对超自然力的幻想和企求。

总之,在中国的原始内,和其他民族一样,也存在着图腾崇拜这种最典型的特征,也有着对于超自然力量的幻想和敬畏,也同样具有把所有生命形式都视为具有亲族关系的原始思维,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华民族的祖先绝不缺乏想象力。有人以西欧文化作为整个世界文化的坐标,曲解哲人的某些论断,把希腊文化以外的文化俱视为“发育不正常”并仅以有无“发达”(?!)的神话来作为判别古代文化与否的标志,我想,这恐怕值得再探讨!

当然,中国神话中的自然观念也有自身独特之处,如前面谈到的祖先崇拜和图腾崇拜的混同,缺乏创世纪的观念以及神灵人格上的片断不完整性,等等。这一切,和原始的中华人民族生活在广袤的亚洲大陆,当时还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帝国的社会状况恐怕有密切关系,而过于繁缛的对祖先的礼仪,恐怕也束缚住了本来可以更加自由飞翔的幻想之翼!

注释:

[1]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三联书店,1988年,第652页。

[2][3]安德鲁。兰《神话。祭礼和宗教》,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47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