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获奖散文:枫桥香榧


“冠军香榧杯”全国微篇文学征文大赛获奖名单

 

     刘湘如《枫桥香榧》

 

    布谷《钟家岭的榧林》

   闻桑《一地香榧》

   孙洳冰《一世芬芳》

   

枫桥香榧

刘湘如

 

 

一九七五年,我20多岁,去浙江枫桥采访,住在一所小学校里。这学校座落山脚,背后是漫坡的果林。彼时清明才过,桃花盛开,梨树飘香,海棠争艳,黄黄绿绿的野花,更是迭宕无垠,漫山都是。听老师们说,这儿以花果出名,特别是花,四时八节,终年不谢,有的妖艳,有的简素。据云,妖艳惑众之花,并不结好果,简素平常的,倒能出各色鲜果。古诗有“金丸珠弹腊樱桃,红绽黄肥熟梅子”,这情景,是可以想见的。

我先前以为,凡果树,都是先开好花,后才能结好果,其实并非尽然。有一种果树,花不多,照样结最好的果。她叫香榧,默默生长在一边,却不招人怜爱。枝条井然,似乎在使着劲儿生长。人说,这叫枫桥香榧树。并非不美,也不艳丽,无声中献出硕果,沉实而香甜,别具一种风味。

四月,桃花落了,海棠谢了,满地红雨,似报春已将去,风吹花瓣,纷纷扬扬,便引来了成群的孩子。他们大都是这小学校的学生。女孩子拾起花,包在手帕里,做成花囊子玩耍。男孩子拾起花,捣烂了,做成花饼,去喂山雀子。孩子们折枝扫花之余,却看上了那棵香榧树。他们说它花不好看,对他们没有“贡献”,还不“识相”,跑到这花果山上来“滥竽充数”。于是七嘴八舌,蜂拥而上,把树枝树叶扯得稀烂。这么一棵树,那么多孩子,糟蹋起来,还了得?于是我不能不加以保护。开始是劝说,劝说不行,便不惜申斥。申斥不行,便惊动了他们的老师。说也奇怪,她一来,并不说话,只对他们看看,孩子们便默不吭声,低着头,各自走散了。

据说,有威严的老师,并不多话,只是通过不同的眼神和表情,便教学生明白一些简单的是非和道理。眼睛是心灵的天窗,大概就出于这个道理吧。

我见过为数不少的老师,有热情奔放的,有善于辞令的,有举止庄重的。而这位孩子们的教师,更有着独特的地方,她外表文静,少言寡语,但说出话来,却如深溪含翠,深奥而富有色彩。不图华饰,但很秀气。特别是她那眼神,沉思中顾盼有神,象清澈野涧,闪动着粼粼波光,明净的眸子,似能准确地透视一切。

我对她产生了好感。这回是学校的假日,老师们都回家了。我踱进她的房间,见她正伏案,专心练习外语,我刹时生了敬意。这些年,见的多了,我对于生活中的偶然镜头,反倒更加注意。比如刻苦好学,反受讽嘲,我则是由衷钦佩。因为鸿鹄之志,燕雀安知?鸳雏之行,不在“腐鼠”,而在千里之外,这道理常被常人忽视。

不料当她抬起头来,搁下书,以眼神示意我坐下时,我竟发起愣来!别扭吗?不,因为我留意到:在这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宿舍里,一道屏风,竟然隔出两张床铺,靠墙一页板,由底向上码的全部是书籍。通后门一个小院子,也有一片春色。此室此景,不禁使我联想到她的家庭生活,她看上去近三十岁了,那么,这屋子的另一位主人,她的另一半呢?或是也如她这样,整年整月,拿出全部的精力,在默默无闻中,做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学老师,效忠自己的职守吗?

我这念头在脑里旋转不久,便进来了一个男人。他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额前头发已全脱落,生着聪慧的面庞,象个学者。我懵懂起来,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向我善意地点点头,便去翻资料。女教师收起书,去帮他忙了一阵子,转回身,神秘地向我笑笑:“他在编书呢。”我便趁机问:“你们是……”话未问出,她示意我坐下,陪我攀谈起来。她向我讲起一段往事,一个故事,讲着,讲着,闪动着眼眸,象黑海的波浪,深邃得叫人难以捉摸。我感到:这不是故事,而是一首被人遗忘的诗啊……

深山里有一个秀才,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他苦学终生,学业未就,穷困潦倒,便在村子上办起了学堂。上学的人,开始是几家,几个孩子,都是稍微富裕一点人家的子女。秀才教书费尽功力,且不计报酬,便增加了十几户贫穷农家的孩子。适逢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学堂倒闭了,穷人中却出了个有出息的才娃子,他聪明超人,识了许多字,拾柴禾卖了钱,买来几本书,便在牛背上自学。秀才待他很好,因终生未娶,便认了做自己的干儿子,临死时对他说:我这辈子苦心经营办学,想给这荒凉文盲的穷山凹里带出一点生气来,不想半途而废,虽死犹憾。将来你若能成就学业,要不惜千金,在此办个小学校啊……后来,他果然考上了国立师范学校。毕业时,日寇的铁蹄踏进了祖国领土,山村被烧毁了,他双亲惨亡,但国恨家仇,没有毁去他办学的决心。他匿居下来,拦馆教书,向孩子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讲文明中国的古代历史,讲历史上出现的那些杰出人物……历经几年沧桑,新四军进山那年,他才在共产党下属组织的领导下,办起了第一所山村人民自己的学校。谁知新四军一起,土匪来剿校,他受了毒打,村里头激进一点的人都被土匪杀光了,他却在受尽折磨中存活了下来,他依然旧志不改,又办了一个小学校,还收养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孩子……女教师说着,闪动的眼眸里浸满了泪珠,他抽噎了起来……

用不着细问,我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心里泛起波纹,是呀,深山里也有这样的轶事,小学校也有如许的经历!我的胸间,涌动起遥接当年的感情。历史上有多少这样的无名人物,仁人志士,人民的教育家,似见他们白发苍苍,壮志难酬,空对着江河叹息,高山垂泪,在今天,难道不更应该这样说:我们要格外地看重他们的人格和尊严,看重“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格外地尊崇他们的劳动,爱护他们的果实么?

走过了历史遂道,多么热爱灿烂的现实呀!但,眼前却偏偏是另一样的情景。

女教师她已然泪眼朦胧了,仿佛才被梦境拢上。假如我是她学生,我就懂得,她那眼神,是对现实的迷惘。因为,在她这个冷落的家庭,经受了离奇的遭遇:不久前,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股风,这所学校被当作了资产阶级“回潮”的典型,开始是批判师道尊严,女教师的父亲——这饱经沧桑的老校长,被批作“老尊严”,“凯洛夫的传播者”,“罐头式教学的黑样板”,追源考古,他曾作过秀才的“儿子”,这是确凿的“孔子后裔”无疑了,且又与地主儿子同过学,那么,虽非反革命,也称做“重大嫌凝”、“历史渣滓”了。于是批来斗去,老人被停职反省了。女教师也受到了“株连”,加上她刻苦好学,又是“白专”罪名一条。这样一来,这么一个家庭,就变成戚戚凄惨,门庭冷落路人远之了。更让人感到痛心的是,那个一向“追求”她的男朋友,招摇一番当上了副主任,竟对她‘反戈一击“了。这使她简直绝望了,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发誓一辈子独守,切守清贫,但奋力攻书,勤苦教学,这是她的天职,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

听过这些复杂的事儿,你不想慷慨悲歌,拔剑起舞吗?瞧着这个高尚的家庭,一个人也会想到做人的贞操。你抱头苦思,能对这一切作出明确的答案吗?生活本身会制造各种斑点,有时是混淆一切而奇异得可笑,但真理的船到底总还是前进的,任何风浪也阻挡不了!

暮春傍晚的微风吹进,似带着丝丝凉意。每天此时,有五、六个孩子要来找她“开小灶”补课,讲那些超越他们学习范围的知识。她讲得很耐心,诲人不倦,除了讲书本上的,还向他们讲勤奋学习的意义,讲共和国的未来的蓝图,孩子们睁着很大的眼睛,听得入迷,显见他们受她的影响太深。她那话音细而有力,象沙沙春雨,抽打着瘦叶繁茎。从那一张张期待的小脸上,我想到那些各自受不同影响,以不同的姿态开放的山花。是呀,设使风沙一紧,园丁就不敢给幼苗培土,灌溉,这不就会造成生命的浪费吗?她,不就是这样一个在风沙中默默浇灌的园丁么?

人也有这么一种体验:当在郁闷中见到了发光的东西,心境也就畅然若释。我想起屋后的那个院子,踱过屏风后,见老校长正埋头编写《小学教授法》,无心打扰,推开后门,原来这里的桃花也谢了,几朵妖娆的重瓣大花,不知名的,也落下在阴沟里,失了原先红艳的光彩。小桃红粉嫩的,落得满地都是,跟枯死发黑的夹竹桃花相伴,怪令人惋惜。然而在同时,我眼睛一亮,看到在那株低矮的夹竹桃之后,昂然屹立的是那棵香榧树,她蓬起的叶子,象张开的翠伞,不卑不亢,迎风摇曳,依旧苍劲得可爱。我仿佛党觉得,在她那主干的深处,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不露声色,以坚韧的毅力,翘盼那未来的最香甜的而且最美味的果实。

怎么能不尊崇这么一棵香榧树呢?她那纯结的内质,多么象我认识的眼前的这位女教师!茂盛的生命力,不正象女教师经霜历尘的不凡的经历么?不屈不绕,不正象女教师高尚的品质,不正是对我们生活的真正美化吗?到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重返旧地,捧着她结出的喷着清冽香气的果实,去献给我的国家和人民……

屋子里传出朗润的书声,女教师正在教她的“高材生”们,读着流利的英语——

A flower,    insulting  others   and  showing  off  herself,  Will  never  produce  any  seed.

The  sweetest  fruits. Watered  with  labouries  sweat  will  be  borne  in  the  Coming  golden  autumn.

是的,这两句诗的含意多么美妙!她的意思是——

欺凌别人,炫耀自己的花,永不结果实。最甜的果子,是在劳动的汗水中培育,在耕耘的金秋中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