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父过重阳
徐晓
10月16日,是中国传统的重阳节。这天,阳光朗照,一周的阴霾一扫而光。中午老父就打了电话要我过去,但我喊了清洁工正做清洁。老父说,那就过来吃晚饭。于是,下午5时,我从江北的东方港湾坐车到海关,再由海关转车去了渝中的七星岗;再穿过通远门,走过金汤街,再折进领事巷,就来到老父的家。
家里冷冷清清,保姆已经做好了饭菜。我进门,老父说,走这么久。我说堵车;其实周末并不堵车;江北到渝中,正常路况下要走一个钟头。
老父一生很节约,即使他的离休工资并不少。桌上有卤菜,老父说是廖记棒棒鸡买的,是半边鸭子,还有一碗夫妻肺片;另外保姆自己炒了几个菜。多年的习惯了,老父过节都是这样。
我已不吃卤菜了,也不是口味高了,而是对身体不好。我们父子就着啤酒,慢慢的吃饭。保姆是綦江人,人很老实,她说到綦江县城,还要走四个小时的车程,大山里边很偏远的。
去年母亲去世后,老父先是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又去达县小妹家住了大半年。中秋前回了重庆,在我家住了一周,他说还是找一个保姆,于是我给他找了保姆。
吃了饭,我们边看电视边聊天。老父说家里许多电器都坏了,海尔洗衣机修了几次没修好,长虹彩电也这样。准备把它们都拿去以旧换新。都像我一样,都老啦。老父很难得的幽默了一把。他说,出去走走;也顺便送送我,时间不早了,坐车不方便。于是,他拿了一把手电,这里的房子是中医校的集资房,中医校合并到重医去了。时过境迁,不过十多年的房子,旧成了这样,楼梯居然没有电灯。老父只好拿着手电走步了。
我和老父并肩走在领事巷的幽深小巷里。我一下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多年来走过这幽深的小巷,没有遇见过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想当年郭沫若也曾走过这幽深的小巷吧,他写《屈原》就在不远处的天宫府。我记忆中从没有和老父这样肩并肩在小巷里走过。老父脾气不好。我从未在他的人生字典中翻到过“慈祥”两字,像今晚这样的慈祥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们继续走在领事巷幽深的街道上,这里早已没有了历史的印记。1900年后,英国驻重庆领事馆迁移至通远门内右上方的老城墙边,这是西方国家在重庆设立的第一个领事馆。因为英人生意做的奇好,美国人眼红。1896年12月,美国也要求在重庆设立领事馆,清政府便划出通远门老城墙边五福宫前一大片土地,设立领事馆区,法国驻重庆领事馆从二仙庵迁移至此,美国驻重庆领事馆亦设在该处。
如是,原本地处僻静,道路狭仄的小街巷,因英、法、美等国先后在此设立领事馆,小街巷故得名“领事巷”。这是领事巷厚重历史的一个片段。
但当年的使馆区的高贵神秘,早已被市井繁杂人间烟火所取代。我们走过妇幼保健院,这里周围做妇幼产品生意奇好。老父说,当年你妈就在这里上班。我说,母亲不是在小什字的市一院上班吗?老父说,那是54年才搬过去的。原来的一院就在这里。我是第一次听老父说这事。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这是当年卖得很火的一本书。这是号称“中国头号大右派”章伯钧的次女章诒和写的一本回忆录。并以此书献给已在天国的父母。书中描述史良、储安平、张伯驹、聂绀弩、康同璧、罗隆基等赫赫有名的右派的起落沉浮,仿佛是一幅壁画,浓彩重墨间呈现出历史的真、人生的幻……
我的老父没有那么出名,但他也曾是当年被划为右派的人之一,当年毛泽东一句话,就产生了55万多右派,加上他们的亲人,怎么也是几百万吧。事实上,这个数字大大缩水。《直立行走的水》(《南方周末》2009年2月19日)披露右派人数不是50多万,而是300多万 。如果这个数字属实,那么加上他们的亲人,估计怎么也会突破千万吧。我们只不过是受难的千万家庭中的一家罢了。
老父是江苏扬州宝应人。年轻的时候在南京读书。百万雄师过大江后,共产党非常匮乏干部,于是大量招兵买马,主要是从学生中招收;父亲于是参加了二野的西南服务团,要南下接管西南。
于是就这样一路南下,准确的说是从东边往西走,他们来到了国民党经营多年的陪都重庆。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当时重庆很落后,七星岗两路口一带全是乱坟堆。他们长途跋涉,穿山越岭,吃了很多苦,有许多学生兵在路上被乱枪打死了。他说,当年刘邓都给他们讲过话,刘伯承说,你们参军不是好玩的,是要流血的。刘说的是实话。
西南服务团共约一万七千人,直属第二野战军政治部领导,为解放、接管和建设大西南服务。从1949年7月开始,西南服务团在南京集训了三个月。行军八千里,步行三千里。火车先是北上郑州,随后火车转而南下,到了武汉,驶向湖南。从沈从文的故乡边城入川,穿过秀山等今天的旅游名胜,来到重庆。西南服务团主要是来做接收工作的,也就是要迅速的从溃败的国民党政权中把各机构接管过来。父亲参与了卫生部门的接管,因此,以后他一直在重庆的卫生系统工作。
1956年之前的五十年代,是国家百废待兴的年代,是中共最为清廉的年代,也是父亲最为春光得意的年代。他脱下了军装,投身到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去。他见证了成渝铁路和大礼堂和体育馆的修建;并且,他和母亲结合了,并有了我和妹妹。如果没有那一场反右的运动,那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眼前,我们走到通远门城门下,老父说,我回去了,你去坐车吧。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老父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不禁眼睛发热。父亲年轻的时候是真正意义上的帅哥,1.78的个头,方脸,挺直的鼻梁,又是军人出身,走路腰身笔挺,很多女人都追求过他。但眼前的父亲,82岁的老父,风采早已不在,岁月的痕迹无情的在他的脸上雕刻着沟壑,多年的打击,他的眼中已黯然无光。
眼前,我居然和他有了依依不舍的感觉。我说,我们再走一会吧。我很难和他一起散步,多年与他的分离,使得我们父子非常隔阂。事实上,我们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虽然后来我们又都回到了重庆,但我工作忙,几乎一周只有半天时间能见见面,主要是为了看母亲。从情感上,我们有时形同路人。
他是1987年才又回到山城重庆来的。那之前,56年他被打成右派后,他坐过牢,后来被发配到雅安的大山里挖过矿,最后又打发回江苏老家当农民。他比作家高晓声还惨,高只是当农民,他还坐过牢。但今天我仍然不明白右派为什么会坐牢?我曾反复追问父亲究竟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打成右派?父亲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不管说了什么,在今天看来,以言论罪是非常荒谬的,但当年却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更惨的是,他被迫和母亲离了婚。当年的离婚是政治任务由组织安排的。母亲后来发配去了大巴山也是组织安排的,美其名曰为支援山区。我不知道有多少右派的家庭被人为分离?像流沙河那样夫妻始终不分离的恐怕是太少太少了。我母亲是凡人,但因他们的离婚晚年生活的不幸是一个重要原因。
父亲81年才被摘掉右派帽子,他为此非常感激邓小平,邓小平的老家也是我母亲的老家,在广安还没有成为旅游城市前,在80年代初,父亲就专此去拜访了邓小平的家乡。
再后来,在妹妹的撮合下,他终于和母亲复了婚。那时我们和母亲被发配到了大巴山深处的山沟里,那其中的苦难和灵魂的折磨是外人不可知的。
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应该是幸福的。但不知为什么,老父和母亲回到重庆,我们的家里却失去了平静。父亲性格异常古怪,也变得非常吝啬,如同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但他并没有葛朗台的黄金。照理说,他的离休工资与同龄人比,应该是不会少的了。但多年的苦难生活使他完全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他回来的第二年就到了退休年龄了。也就是说,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少小离家老大回”,而这个离家是被迫的。
他和母亲在吵吵闹闹中过日子,如果这也是一种生活,也就罢了。但不幸的是母亲的晚年几乎都是在病中度过的,最后的几年是在轮椅和床上度过的。虽然也有我们姊妹的关照,但更多的是一个老人要面对另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中国老人没有国外的那种相对完善的服务体系,主要依靠亲人。如果亲人经济尚可,感情尚好,那还相对可以安度晚年。我那时女儿还在读书,经济还比较窘困。妹子都没在重庆。照顾母亲主要靠父亲。年轻时该在一起人为的分离,老年在一起又是重病的老人,母亲人生的最后几年是帕金森病加老年痴呆,几乎废人一个了。父亲内心的苦只有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我们在通远门前面的小广场分手了。他往回走,昏暗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背,小心的往前走。旁边跟着綦江来的保姆,很陌生的。为什么他不愿意跟我们住一起呢?他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几十年一个人冷清惯了。传统中国人喜欢儿女成群,四世同堂。我有了外孙,他也应算四世同堂了。我曾叫他写一份家谱,说了好几次了。但他说,许多长辈他都记不住了。
名人大多晚年孤独吧。张爱玲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属于望族了。但她最后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美国的一个城市的公寓里。凡高、尼采、海明威、叶塞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三毛……这些人都是自杀而死,他们的内心不知有多孤独。有多少人能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呢!刘胡兰算一个,今日的金正银算半个吧,他生的伟大,有光荣的领袖血脉。
老父走远了。我一个人看通远门天上的月亮,有一点发毛,恐怕天要下雨了。七星岗车站前有10多个儿童在溜旱冰,有一个溜在我的面前跌倒了。跌倒算什么?爬起来就是了,他又欣喜若狂的往前溜了。老的正在老去,包括我自己。少的正在成长,包括我的小外孙。希望总是有的。当下,国家领导人提出了“包容性增长”的口号,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到共同富裕,这一步也走了30多年。
国家是越来越富强了。这种富强随处可见,不远处的改建后的重庆宾馆高290米的主楼已经封顶了;比解放碑的世贸中心还要高28米,但与江北嘴规划修建的高520米的未来高楼要低很多。高楼是财富的象征,重庆的高楼已经成为中国第一密集的了。
这与当年包括老父在内的一代人的奋斗分不开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类成长的历史犹如鲁迅形容的森林成为煤炭一样,过程是缓慢的,牺牲是巨大的。老父如果说也算是一种牺牲的话,那也是历史的裹挟。用黄宗宇的大历史观来看,他的牺牲在历史的长河中只能是沧海一粟。与那些折磨死包括精神和饥饿双重折磨死掉的右派,老父算是幸运的了。比较起来,我经历的苦难简直不值一提了。
苏格拉底说,患难及困苦,是磨炼人格的最高学府。巴尔扎克也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老师。但我还是希望苦难尽量的不要发生了我们的下一代人身上。
我为之祈祷!
2010-10-17晨5时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