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夏天,我在伦敦住了几天。星期天的伦敦是很静的,我自己溜达到老伦敦城,那天下濛濛细雨(伦敦不是濛濛细雨的时候倒不多),有点寒意。看见街角有间小酒馆,英国人管酒吧叫做pub,就拐进去,叫了杯冰冻的啤酒(对不起,在美国没有人会“英国化”到喝加热的啤酒的程度)。坐在那里,一群英国佬在那里喝酒聊天,看见我进来,自然很礼貌的打了个招呼。如果在美国的酒吧,三分钟之内你绝对能够找到搭茬的人,结果我在那里坐了半个钟头,绝对没有人理我,有点没趣,就付了钱出来了。晚上和一个英国建筑师聊天,谈到这段经历,他冷冷笑笑,说:“那是Cockney 地方,你去不是自己找没趣吗!”
纯粹的伦敦人叫做“Cockney”,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伦敦老城的St.Mary-le_Bow 的钟声中出世的,他们把老伦敦的这个拥挤、陈旧,甚至有破烂不堪的地方视为世界的中心,他们视暖啤酒、“牧羊人”馅饼(shepherd’s pie)、炸鱼和薯条为己命。据他们自己夸张的说法:宁愿让你砍了他们的右手,也不愿意放弃这些他们视为美食的东西。这些人很团结,因为他们圈子其实不大,就仅仅是老伦敦那堆人,内部互相尊重,也友爱,并且幽默,每天在pub里喝一、两品脱的暖啤酒,开玩笑,可能一辈子就是那堆人。不过仅仅限于他们圈子里如此,对外人一律冷眼相对,他们嘲笑所有不是他们圈子的人,甚至其他地方的英国人。好像上海的浦西人,所有不是那里的人都被视为低等,特别是苏北人。不过英国的这群cockney 更加过分就是了。他们原来全部是安格鲁-撒克逊人,白人加新教徒,伦敦土生土长,自命清高,自以为是,到伦敦,你不可能看不见他们,只要你去老城,就是他们的天下,不过绝对和他们交不上朋友。
不过现在情况有点变了,随着郊区化发展,中产阶级迁移到郊区社区去了,Cockney 们也如此,在老城见他们越来越少。最近在上海,也听说上海的浦西人住不起浦西了,开始迁移到郊区去,更有刻薄的说法,说上海中心的浦西住的人基本讲英语,是白领和金领,外围一点的是讲普通话的,再外围,就是远郊了,才是讲上海话的,我看伦敦情况有点相似了。伦敦市中心高涨的房价迫使他们远离Bow Bells,我到伦敦市中心走走,真是有点怪异感:见到印度人或者巴基斯坦人用Cockney 俚语,牙买加人在市场里嘲笑安格鲁-撒克逊人,还有成群结队的香港人的时候,你会问自己:是在伦敦吗?等你弄清楚:伦敦市中心20%的居民是非安格鲁-撒克逊人的时候,大概就容易明白你见到的这种怪异的情况了。
这种变化其实从16世纪就开始了,英国的殖民地庞大,从北美洲到澳大利亚,非洲到南亚,这个殖民化过程带来了好多外国人,逐渐改变了英国人口的比例。当大英帝国崩溃之后,外国移民好像排山倒海一样涌入英国,可怜的、高傲的Cockney 不得不退避三舍,搬迁到郊外去了,真是有点伤感。帝国的结果看来都这样,你到莫斯科看看,满大街是中亚人,到洛杉矶看看,白人成了少数民族,满大街都是讲西班牙语的墨西哥人,有什么办法呢?Cockney们不得不学习习惯逛那种充满南亚香料味道、咖喱味道的市场,或者在街头看色彩绚丽的异国嘉年华会游行,或者忍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非洲彩色服饰了。不过从饮食来说,这些外国人倒给沉闷、乏味的英国烹饪带来了新鲜的味道,现在在伦敦要吃外国餐就容易得多了。
我这样讲,不是说伦敦成了香港、牙买加的一个区,伦敦还是伦敦,这种变化不过说明伦敦更加国际化,更加具有国际色彩和文化而已。英国经济、社会制度正在经历巨大的变化,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在恶化,布莱尔的下台,就是英国衰落的转折点,我似乎看不到兴盛的迹象,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还是英国,世界上排头五位的经济强国,虽然问题丛生,但是强权依然,要真正垮掉,并不是我们这代人能看到的。
如果说有什么因素能够保持英国的高傲地位的,我看英语是其中一个,英语不仅仅是英国人的语言,它是国际第一语言,你看全世界的互联网站,80%是英语的,就知道语言对他们国家形象、文化和经济的重要意义。我们汉语虽然是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但是出了中国地盘,就没什么人用,而英国涵盖全世界,这是无可取代的优势。如果说大英帝国有遗留的成就,英语的国际化肯定是最大的成就之一了。
走在泰晤士河边,你看那两岸宏伟的历代建筑,那种气势,你依然会体会到:伦敦是国际的,是世界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好像纽约一样,虽然问题不少,但是还是依然吸引全世界人来参观、寻找机会、生活的大都会。
1960年代以来,伦敦的时装业和流行音乐促使城市的兴盛和繁荣,伦敦开始向全世界输出现代生活方式、时装、音乐产品,想当年穿着迷你裙走在牛津大街上有多时尚啊!当时的年轻人,以为可以用他们的生活方式、爱、和平的追求改变世界,现在我们知道这仅仅是他们的良好愿望而已,世界依然缺乏优秀的生活方式:非洲的穷人依然食不果腹,远东的新富们则纸醉金迷,世界没有真正的爱,也更没有和平,今天的英国青年面临要到伊拉克充当占领者的角色,这和他们的父辈在60年代的期望相距太远了。经济衰退,社会福利制度面临崩溃,始于撒切尔担任首相的时代,伦敦自然深受其害,我们现在在伦敦,一方面看得到时尚业依然强势,流行音乐业依然强盛,但是制度中的弊端日益严重,外国移民暴涨,伦敦有点面目全非的感觉,还是很为Cockney们不安的。
伦敦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城市,那些小小的pub和华灯初上的街景的绚丽依然迷人,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泰特艺术博物馆还是世界上最顶级的,星期天顺着摄政王公园(Regent’s Park)的玫瑰园走走,依然心旷神怡,Harrods百货公司的大减价还是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蜂拥而来,我还是喜欢在布李克斯顿(Brixton)市场买水果,闻到复杂的草药香味,在诺丁山的旧书店淘书也还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方便的地下铁路系统四通八达,走出去看那么多不同的宗教建筑:天主教、英国国教、犹太教、佛教、伊斯兰教的,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这就是伦敦,纯粹英国的,也是纯粹国际的,一个城市能够兼容这两种本来对立的特征,它就肯定是一流的都会了。
走在伦敦,就是伦敦,几十年前来的是这个感觉,现在是这个感觉,大概几百年以后来还是这个感觉,人可能变化,外国移民可能持续增多,但是城市的结构、城市的历史建筑的逐代沉淀和积累,使得伦敦是伦敦,有了历史的沉淀,就有了城市的形象,有了一个历史形成的形象,这个城就是永恒的城。我们现在不是整天说要“打造现代化国际都会”城市形象吗?你以为是可以通过几个行政领导纸上谈兵、比划比划、动用庞大的预算打造出来的吗?你拆旧城拆得越多,这个城市的形象就越浑沌,你把旧城拆完了,那个形象就是你自己:城市的破坏者,这可不是巴黎、伦敦那些建造者流芳百世的形象,可是在国际上会作为传统彻底的破坏者的恶名,你走了,你的子孙要为你背负好多代耻辱啊!
2010年11月1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