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的《1988》:从巴尔扎克到卡夫卡


从巴尔扎克式的自信到卡夫卡式的绝望

——韩寒《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阅读印象

辛泊平

 

读完韩寒的新作《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感觉很欣慰,因为,它既不是对乔治•奥威尔《1984》的政治寓言的模仿,也不是村上春树《1Q84》宗教寓言的翻版,它是韩寒自己的故事。在这部小说里,韩寒依然冷峻,不过,冷峻的刀锋里有了一丝暖意,料峭的讽刺里多了一点人性的温暖。是的,和昔日的乌托邦大师无关,和当下的诺奖热门作家无关,韩寒无意向哪位前辈大师致敬,更无意步哪位当红大腕的后尘,他不过在讲述生命当下的困境,心灵的波澜以及灵魂的大千。

这是一部祭奠青春的作品。主人公“我”一路前行,没有起点,似乎也没有终点,他不是旅游,不是猎奇,更不是逍遥和挥霍,他是在祭奠往昔的自我、往昔的朋友以及往昔的激情。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当下的风尘女子,一个带着屈辱也带着希望的女子,然后,因为某种机缘,他们意外地纠缠在一起;然后,一起上路,互相提防也互相惦念;然后一起钩沉记忆和心灵的发现与秘密;然后,一起回应生存的局促与现实的打击;然后,一起浴火,一起涅槃,一起完成人生的悲欢离合和爱恨交织。青春的底色,也是青春的脆弱与青春的悲伤。不论是“我”不堪一击的爱情,还是朋友们脆弱的生命,短暂的绚烂,无一不是悲伤的色彩,即使是女主人公娜娜把女儿送往朝鲜留学的黑色幽默式的梦想,戏谑的调侃,但也掩饰不了那种人生无法抵达目的地的悲伤。这样的悲伤不是旧小说里才子佳人般的两情相悦、地老天荒,而是生存磨砺下的灵魂呻吟和带血的挣扎,它无处不在,伤害肉体也刺痛心灵,它是所有生命的困境,而非极致的人生个案。就是这样。在这部小说里,我注意到了一种变化,一种轻描淡写的变化,那就是,韩寒开始有了悲伤和由悲伤衍生的力量。悲伤,是因为灵肉的伤害,力量,是因为良知的在场。

我相信,所有看到此书的朋友们都会关注作品的名字——1988,会想,是不是韩寒要借此表达什么政治见解或者某种政治暗示。然而,读完小说你会发现,1988,既不是政治符号,也不是阿里巴巴式的寻宝暗语,它只是一部被翻新的旧车的名字,是像张三李四王五一样的名字,是“我”和朋友一起完成的杰作,是一个偶然的存在,它记录着一个激情的开始,也孕育着一个幻想的终结。它只是一辆车,带着主人公上路,完成主人公的精神历险和灵魂寻找。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不同,韩寒的主人公没有那种颠覆社会秩序和基本伦理的激情,他的上路并非没有目的的群体狂欢,而是个体的孤独祭奠。因为,韩寒的主人公已经从那种无处不在的潜规则里清醒过来,彻底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他无力影响什么,更无力改变什么,他能做到的,只是从一个熟悉的城市抵达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完成自我疗伤,一切清零,然后重新开始。正如主人公所言“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

从《光荣日》到《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完成了从巴尔扎克到卡夫卡的写作角色的转变。在《光荣日》里,韩寒的麦大麦们是一把利刃,剑锋所指,是高高在上的体制和社会痼疾;而在《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里,韩寒的“我”则是一把竖琴,琴弦拨动,不是黄钟大吕,而是个体生命卑微的呼吸和微薄的希冀。不能说《光荣日》里没有生命之痛,只是那种疼痛已经化为生命的蒺藜,既扎出了灵魂的清醒和反抗,也同时扎进了施虐者臃肿的肉体。而在《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里,这种疼痛却是单向的,施虐者毫发无损,而受害者已经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可以这样说,从《光荣日》的戏谑人生到《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自我救赎,从《光荣日》的棱角到《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低调,韩寒完成了从巴尔扎克式的扩张到卡夫卡式的自我审判,这既是韩寒走向成熟的一种情感自觉,也是作家对残酷生存的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在当下,巴尔巴克“我要粉碎一切障碍”的信仰虽然豪迈,但却空洞,卡夫卡“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的绝望虽然灰暗,但却是灵魂的某种真相。

我喜欢作品里的男女主人公,“我”虽然有虚无主义的倾向,但那种虚无来的自然,它是碰壁的结果,而且,那种虚无并没有淹没他的良善;娜娜虽然沉沦浮浅,但却有一种职业的操守和对爱情的虔敬,相对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她有保留着一种人性的透明和纯净。可以说,从愤青式的反讽里转身自省,韩寒和世界的关系不再是那种简单的二元对立,他开始接受自身的局限,开始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开始主动倾听大地,开始懂得和冷漠的世界和解甚至妥协。因为,太多的经验告诉他,所谓的“邪恶不能压倒正义”只是一种漂亮的说法,那些控制你的力量“可以定义正义和邪恶”。这是课本上没人教给你的知识,你只有在另一个残酷的学校里自己琢磨。从文字的品格看,这是从酒到茶的转变,是从辛辣到冲淡的滑行。它当然不是韩寒开始乡愿世故的自觉转向,更不是文风和审美的策略变化,而是作家直面生存艰辛与小人物无法言说之痛苦的正常反应,是因为作家有了灵魂的底层关怀。在小说中,娜娜的生存困境虽然不涉及琐碎的柴米油盐,但却是底层生存状况的一种极端折射。关注小人物的屈辱和希望,这是一个作家的良知,也是作品走向深沉、厚重的开始。

小说的结尾,“我”童年的偶像丁丁哥哥死了,1988的制造者死了,10号死了,刘茵茵死了,娜娜也死了,那些曾经影响我人生走向、参与构建我灵魂坐标的人都成了遥远的记忆,似乎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一了百了。但是,且慢,苍茫辽阔的路上,还是有一辆车子在移动:“我”带着一个从“淫窝里诞生的公主”——那个由妓女娜娜生下的干净的婴儿——上路了。虽然,“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当下时候的失败者,但毕竟,“我”还是上路了,带着朋友们的骨灰和灵魂,开着那辆怀旧的1988,一直走在路上;带着一个母亲心中的公主,带着一个底层母亲荒诞却感人的梦想,继续走向远方。这或许是鲁迅式的曲笔,但谁又能否认,生命本身也的确需要这种没有回答的叩问,没有回程的精神远行。因为,只要走在路上,便有一次次失败的清零,便是一个重新的开始,便是一种饱满的可能,便有一种不需要兑现的希望。

是的,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非常喜欢的一句话。经历了,思考了,怀疑了,就应该和你的对手谈谈,谈什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那种平和、隐忍的姿态。面对墙壁一样的世界,我们真的很无力,但我们有想法,最初的理想,中途的迷茫,终点的宁静,它们也许是很轻的声音,犹如风过柳梢,然而,它们是我此在的意义,我不得不面对它,不得不时时擦认,并以此证明生人的痕迹,心灵的悲欢,以及灵魂的重量。2010-11-15凌晨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韩寒著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2010年9月第一版 定价: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