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爱过的,都要厮守


许多年之后,我和这个房子,这个房子周围的树木池塘都老了,我还会回忆起,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情景。2005年的秋天,也就是这几日前后,我第一次看到完工的景观,竟然是那样一种感觉:惊艳。

 

小区里有那么多树,路边,池塘边,每一栋楼的前后,……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有不同的颜色,赭红、金黄,明绿……我的词汇库是多么有限啊,说起颜色来,是多么容易词穷啊,也许一个画家出身的写作者,能够描述得出那种景象,但我还是怀疑,我只能说,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层次那么丰富的色彩,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哗然绽放。

 

邻居们会不会觉得我说得太夸张?我在网上看到过他们的不满,他们说,不是叫玫瑰苑吗?不是说是英伦风光吗?怎么变出一个凉亭来,还栽了那么多的竹子?那些垂柳梧桐什么的,跟英国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们真挑剔,不英伦又如何,凉亭啊竹子啊又如何?那么多好看的树还不够?也许是我品位粗糙,我觉得,一个小区,只要有很多很多的树,只要别是那种四季都顶着陈年老灰没精打采地所谓绿着的树,就一定是好看的。

 

但那时,单位还没有搬过来,我们就还住在离得很远的另外一处房子里,年把半年的,带家人来小区里看看。他们赞叹小区的美丽,却也感慨房子楼层太高,六楼复式,没电梯。他们的感慨令我纠结了很久,想过卖掉另买算了,甚至在中介公司那里登过记,甚至有买主来看过,甚至人家基本上都看中了,价钱也谈得差不多了,我鬼使神差地自个儿爬到阁楼上站了一会儿,坡屋空旷而安静,风从露台上吹过来,又打窗户那儿走了,那风和那空间,都像是专在这等我似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房子,是不可以卖的。

 

跟中介公司说别的买家看中了,回头却大张旗鼓地装修起来,每一根钉子都是我去装修市场买来的,更不用说,那些瓷砖、卫浴、木地板、乳胶漆……当时也觉得不胜其烦,耽误了我的正事,但是,一年后,我却恋恋地回忆起那些下午,我走在杂乱而齐全的五里庙建材市场里,走在望湖城美家居门口冷清的广场上,走在如今已经倒闭的站前路上的好美居,走在当时刚刚建成的临泉路上的红星美凯龙,那些当时也许很烦的时光,被距离做旧了,因为已经离开,让我依恋。

 

当装修工人一批批离去,我的房子的眉眼,渐渐显露出来,应该说,败笔很多,不胜枚举,但是,不管怎样,它有了热水器,有了燃气灶,有了浴缸,有了窗帘,有了书桌,还有了床,它是一个可以在里面生活的地方了。

 

那时,我们单位已经搬到这附近了,走路不过十分钟,我老公单位却离得远,他不会开车,又常常上夜班,只能是我跑来跑去,所以,我们也只能还住在老房子里。这倒也好,中午下班,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有时下午没什么活,我也过来,一个人躺在浴缸里,瓷砖安静,白色吊顶很高,淡淡日光透进磨砂的八角窗,心,放下来,好像回到了单身时代,没有老公孩子,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错综复杂,未来在无尽远的地方,我要操心的,不过是漫过身体的水温。

 

当老公告诉我,他们单位也要搬过来时,我还是很高兴的,再怎么说,这么大的房子,做我一个人的私人空间,浪费了点,再有,我也怕透了每天五点一过,便如期抵达的城市交通高峰期,半个小时的车程,被一截截阻塞拉成了一个小时,心灰灰地坐在车上,看红绿灯远远地轮番登场,变换了几次,还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到家时,总是疲惫不堪,哪怕,下午并没有做多少工作。

 

搬过来,节省生命成本,便于照顾孩子,还环保了。我这样性急的人,几乎每天都在通过各种渠道打探老公单位搬过来的消息——问我老公,他总是黏黏叽叽地说不清楚。

 

等了几个月,举家搬迁。楼下两个卧室,我带孩子住一间,婆婆住一间,楼上的小房间,老公下夜班时住。每个卧室里都住进了人,储藏室则塞满了东西,房子就显得小了,就那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觉得有点局促,四处都是目光,举手投足都要被限制。我又在想,将来,是不是要再换个大一点的房子。

 

尽管如此,当秋天到来,当我下楼,看见长在我上班必经的路旁,那棵美丽的树时,心里的快乐,还是会像帆一样张开。那棵树,我该怎么形容,它长得很高,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尽职尽责地告诉我,“金秋”这个词,并不像我原以为的那么俗气。它的背景是蓝天,蓝得有金属感,蓝得干脆就像是银质的——银子有蓝色的吗?可我就是那种感觉,有声音的一种银质,小号般的饱满明悦。

 

银蓝的天空下,金色叶片轻轻敲打,树梢还坠着一种圆圆的,微版棉桃般的小果实,使得整棵树,不仅色彩丰富,姿态也曼妙了起来,像画上的样子,好看的东西,都有描画出的不真实感。

 

不过,这是从我上班的这个方向看过去,从我下班的方向看呢,就没有那么美了,枝叶都太疏了些,当然,疏也有疏的美,我也喜欢瘦劲干枯的气象,但那得是内在很紧凑的一种疏,而它的疏,又太涣散简陋了些。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对这棵树的赞叹,怎么可能每一面都完美呢?没有点破绽、没有点局限性的东西,不但是不真实的,也是紧张的,它就该有很寻常的另一面,才配得上它不寻常的另一面。

 

我指着它,跟老公说,我最喜欢这棵树。他仰着头,跟我看。过了几天,我又指着另一棵树,说,我也喜欢这棵树。老公说,你应该只喜欢一棵树。

 

为什么啊?只喜欢一棵树会显得比较有意思?可是,站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也很好看啊,它有点像银杏。银杏也是一种很美丽的树,前阵子我开车走在翡翠路上,是去医院,做一个在我想象中有点恐怖的检查,可是,当正静静燃烧的的两排银杏树进入我的车前窗里时,我像听到了一个华丽的高音滑过,或是,是那种最宜抒情的海豚音,突然之间,我有了一种想要恋爱的感觉。

 

思呈说,春天是一种酶。为什么这秋天的风景,也会让人想要恋爱?我想是因为它的宏大,它通体金黄的燃烧,它自在的摇曳,都不像在日常之中,这,就跟爱情神似了。

 

我们小区里的那棵树呢,它叶片的形状跟银杏有点像,但不是一个规整的小扇子,还是偏向于正常树叶的样子。它也有些叶子是黄色的,但更多叶子,是一种透明的、薄脆的、新鲜的明绿,却又不是春天里四处可见的那种颜色,它绿里面带点黄,好像一个不再年轻的女子,偏偏就烂漫,就没心没肺。

 

这棵树,也是从我上班的方向看过去更好看一些。可是,今天下午,快五点的样子吧,我干完手里的活,提前了一点回来,看见夕阳从树的另一面透过来,不是直射,是斜射,我上班是由南往北,我下班是由北往南,而夕阳却是从西边映过来的,那斜斜的一照,打在每一片叶子上都正正好,透感、色泽、质地,端得是风情万种,明艳不可方物。

 

我看得呆了,拿出我那号称有八百万像素的——手机,怎么能拍得下来?顺便告诫一声,千万不要相信手机的像素,都是就那么一说而已。最近对单反狂长草,就是为了拍这两棵树,我弟弟答应送我一个小单反,还没有拿到。

 

我坐在树下的防腐木椅子上,用手机发微博,我说,总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风景,是我们对人生不失望的原因。儿子,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你对生活永不失望的原因之一。

 

还没有发完,就感觉下巴上微痒,被蚊子叮的,我是看到一圈蚊子围着我,但我以为,这么冷的天,蚊子已经失去了吸血的能力。

 

我还以为,这么冷的天,桂花无论如何也该谢了,可它仍然在香着。小区外围的铁栏杆隐在密密的桂树里,桂树,就算是围墙。我出了小区大门,贴着桂树走,不经意就能闻到隐隐的桂花香,一经意呢,反倒闻不到了。

 

今年桂花开得晚,快到九月才初放,缠缠绵绵一月余,现在都十月中了,还一簇簇地散在苍翠的叶子上。香味渐渐淡了,但袅袅不散,我老觉得它像一种步入尾声的爱情,坚持的眼神,冷清的笑容,素寒的衣衫,见面时穿在身上,却像是为了让你离去后记住。我还想过写一篇小文章,题目叫《桂花像一种好女子》,当然不是我这样的女子,她更单薄也更淡泊一点,性子温而慢,表达得那么不清晰,好像存心让你难以领会似的,但你却始终都明白,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离别时候,她也不不悲楚、悲切,一滴眼泪也无,只是低着头,送你一程又一程,不是要挽留,只是想让你和她自己,都记住。

 

记住,其实就可以啦。我的储藏室里,堆了那么多东西,有很多,都是我当初心心念念要得到的,现在呢,没准一辈子都不会拿出来看了——敲到这里,有点难过,好像人生很短似的,都来不及怀念一个放进储藏室的东西。

 

而我对记住的那些东西,显然要珍惜得多,比如,夏天里,也是在上下班路上,看见一只有着凤头的鸟,站在池塘边,拖着蓝色的有着幽暗花纹的长尾,好看得像是从传说里来的,它悠地飞走了,我也照旧去上我的班,但那一个上午,我都心情愉快。

 

又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白鹭,真的是一只白鹭,也是站在池塘边,忽然就飞起来,长长的脚,一掠而起,飞得那么优雅。

 

我还在建筑工地的围墙外,看到一条蛇,绿色的小蛇,盘成一团,这异邦的落魄者,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被轰鸣的挖掘机驱赶到了这个地方,看上去好狼狈。后来我跟我爸说这事儿,证明我们这边生态环境很好,我爸却说那种蛇毒性很大,是吗?真看不出来。

 

我怎么又说到院墙外面去了呢?还回到那棵树下吧,我被蚊子叮了的那个时刻,我下了个决心,不管怎样,这个房子永远不卖掉。我要在我老去的时候,还能坐在这两棵好看的树下,就像和我的亲人在一起一样,我也要永远和它们在一起。

 

我要年复一年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温它们所有的细节,还要重温这里的夜色、桂香、清晨草地上的露水,正午十字路口让人望之惘然的雾状的阳光,那时,还会有蚊子还围攻我吗?那时的蚊子,是眼前这些蚊子的多少代后人(后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