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宜先生在林希翎追思会上的发言 

 
    【沈泽宜，浙江湖州人，1957年为北京大学学生，5月19日在北大餐厅前贴出那首传世的诗《是时候了》，因此而注定一生的命运，有诗集多部、回忆录及《诗经》研究著作行世。80年代起在浙江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任教。】
 




      ( 面对林希翎遗像深深三鞠躬)：
     林希翎,今天你终于回家了！漂泊天涯的苦难而倔强的灵魂,从此回归祖国，在东海之滨、在故乡温岭的青山中，埋下你苦难而光荣的头颅,你可以安息了!

     （转身面对迎骨送葬的人们）：
    各位,我是五十年代北大的学生,今天,接受了在北京的北大”五七”难友的委托,并以我个人名义参加今天的追思会，将护送林希翎的遗骨归葬故山。我是当年北大“五·一九”民主运动的参与者、亲历者和见证者。就在运动初起时的第四天，即五月二十三日，人民大学法律系四年级学生林希翎，因不满人大的沉闷，向往北大的民主气氛，来我们北京大学参与自由辩论，登台发表演说。第二次，五月二十七日她再度来校阐述她的观点。她的到来曾在北大引发惊天大轰动，几乎所有的教室、宿舍、校园的路上，都在谈论她的观点、她的演讲。林希翎的演讲概括起来，我个人以为有以下三点：第一，她极端地重视人的尊严、独立和自由，珍视人的生命，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友爱相待。面对数千名北大学子，她特别关心年轻人的问题。林希翎主张应该自由地、充分地发扬每个青年学生的特长，真正实现个性解放，共同营造一种平等、友善、互相关爱的人际关系。我觉得这与今天要创建和谐社会是一脉相承的。

第二，她以胡风问题为切入口，认为中国当时(57年时)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可以不经过任何法律程序把人打成各种各样的‘敌人“,使之受到严厉的处分。她对此深恶痛绝，对之进行了义正词严的谴责。她可以说是中国在公众场合大声疾呼要依法治国、强调法制建设的第一人。个人以为，这是可以和我的北大同学刘奇弟并垂不朽的。

第三，林希翎当年向往的是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联盟这种结构模式。南斯拉夫在五十年代是游离于斯大林主义圈子之外、反对斯大林独裁统治的，共产主义联盟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组织，强调的是党政分开，党员以个人身份参与政府工作，而不是政党凌驾于政府之上，更不是凌驾于国家和民众之上。

林希翎以上三点激起了强烈的共鸣，深为我们北大同学所爱重；但无庸讳言，在当时那样的气氛中，反对她的人也大有人在，纷纷跳上台来跟她争辩，甚至有肢体冲突的行为发生。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我觉得正如印度大诗人泰戈所说的：“真理在批判它的声浪中传播得更远。”正是因为有铺天盖地的批判，林希翎的演讲才广为人知，被中国当时的大学生、官员和普通民众所知晓，乃至后来传播到了全世界。

林希翎的三点演讲，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对人的关怀、对生命的钟爱这就是以人为本；要求健全法制、建立各种各样的法律制度这就是依法治国，这些正好是今天的国策，而林希翎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已经提出来了。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清清楚楚的，冲突在哪里？反动在哪里？

林希翎是有精神传承的。个人以为她的精神传承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法国大革命博爱、平等、自由的传统，这一传统也就是基督精神的世俗化；另一个传统就是我们中国“五四”运动民主、科学的传统。二者在林希翎身上得到了近乎完美的统一。她无愧为一根最勇敢无畏、最能坚持到底的傲骨！这不但是浙江的骄傲，中国的骄傲，也是全人类的骄傲。

林希翎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历尽坎坷、浪迹天涯的一生，光荣而苦难的一生。她的思想和精神真实地影响了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她虽死犹生！

今天，希翎姐妹终于回到了故乡，即将埋骨于故土的青山。我觉得她的一生、她的归宿就如同一颗明亮的星，上升到碧空，俯照灾难频仍的中华大地，迎接一个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人权、法制的崭新中国的到来。我想这既是她的遗愿，也是我们十三亿人的共同向往，也是党内外志士仁人为之奋斗、牺牲的共同向往。

我个人，今天是以双重身份前来的，既接受北京部分北大难友的委托，又代表我个人。我是湖州一名普通百姓，浙江人，林希翎的小同乡。能以这样的身份来参与今天的追思，我深感荣幸。林希翎是一段传说，一段精彩万分的历史，她值得我们所有的人为之骄傲。

   你永垂不朽，希翎姐妹！



                                                                   2010年11月9日

  浙江五七老人代表在林希翎追思会上发言                                  

              叶光庭执笔   杨光琦宣读

    杰出的中华女儿一林希翎大姐，您终于回来了，回刭您亲爱的祖国，回刭您生长的故乡，您经历了苦难的一生，终于得刭了安宁的归宿。
    我们，您的浙江乡亲，一群与您经历了同样苦难的垂暮老人，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您一一一用眼泪？用满腔热血？满腔悲愤？或者、为了让您的灵魂安宁，仅仅用带点悲戚的深情，总之，此时此刻，我们感触万千，难以言表！
    在那奸诈险恶、人妖颠倒的年代，您英勇无畏的走上讲坛，面对成千上万的听众，以奔腾澎湃的激情，勇敢地呼喊出发聋振聩的叛逆思想。你以真理的火焰燃点了年青人的心，使千万人为之倾倒；可是您的惊天的犯上言论，却为自己招来了灾难，从此一生沉沦苦海。
    您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但是您昂然挺起了胸膛，您的坚强不屈，又为您加添了“顽抗”的罪名——  您被升级为“反革命”，锒铛入狱；然后您又被放逐，流落异国他乡。
    一个暴君死去了，终于盼来了一个时代——全国“右派”都得到改正了。可是专制政权的残遗暴力仍紧扼着你的喉头：您成了学生、中唯一一个不能改正的“右派”。
    祖国的专制政权拒绝您，您的母校也无情地拒绝您，始终不给您改正，使恁仍旧流落异国他乡，永远回不了家园！
    他们企图用“右派”的帽子侮辱您，可是在广大人民的心目中，这顶桂冠却发出灿烂的光辉——“右派”成了正直、正义、正气和真理的象征！暴政强加给您的这顶他们认为耻辱的帽子，却反而使您名扬中外，受到全世界人民的景仰和崇敬！
    您终于走完了您坎坷的人生道路，——现在，您终于回到您梦魂萦绕的祖国，回到您亲爱的家乡了！
    您的骨灰回来了！您的灵魂回来了！您的自由民主的精神回来了！

    希翎大姐！坚贞的中华女儿！您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您没有死，您也不会死！在中华大地上，您的骨灰将成为自由民主的种子，化育出旋转乾坤的力量！
    您是一盏明灯，永远照亮我们的心；您是黎明时的号角，呼唤人们从沉睡中觉醒。只要我们一天活着，我们就一天步着您的足迹前进；并且，我们还要教导我们的下一代，坚定地步着您的足迹前进！
    我们深信：漫漫长夜不在久长，曙光即将从东方升起！
    安息吧！敬爱的大姐！当自由民主之花开遍祖国大地之日，后来的一代人将会来您墓前告慰您的英灵，继承您的遗志！
    安息吧，希翎大姐！

     浙江部分五七老人：叶孝刚，杨世元，戴传熹，叶天和，叶光庭，杨光琦

                                                 2010年11月9日
            赎罪的顶礼  

    四五一代在林希翎归骨追思会上的发言

         朱   毅

大姐，我终于没能把您带回北京（哭）！但是，回家比什么都好！

我最后跟大姐通话，是大姐去世前不到十个小时，她断断续续挣扎着跟我整整讲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再也讲不出话来…….

我寻找大姐，是为了寻找北大，寻找 “五·一九”精神群，寻找林昭和林昭成为林昭的背景。林希翎加上林昭，就代表了整个“五·一九”，或者说是我们甲子中国民主第一波的最高境界。

我寻找大姐，也是为了寻找《广场》。现在《广场》终于回归了，而且终于由产生它五一九人重新印出来了，再也不是油印的了。再过一段，从林希翎大姐那里回归的孤本《广场》将和林昭的十四万言书一起，汇编成五四百年最重要、最经典的历史文献，流传给我们这个祖国，多灾多难但是又大有希望的祖国。

大姐拥有“四个第一”——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非北大却叱诧在三角地讲坛的巾帼英雄。

大姐是第一个扬着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揭露我们体制的弊端，但向往的又是最草根、最具人性、最讲法制的那样一种境界，在勇敢顺应时代引领潮流这一点上，她不愧为中国的第一。

为此，大姐第一个提出了“非典型社会主义”的判断，就是从体制上去探索我们中国符合人性尊严的、符合人民需要与时代潮流的那样一种民主社会主义。当然，她的探索和林昭相比有距离，但她毕竟是她那个时代的先声。

第四个第一：大姐是第一个把毛泽东和胡风冤案鲜明地、公开地在讲坛上联系起来的勇士，她第一个呐喊出了“权大还是法大”的尖锐问题，她是法治中国的前驱。

我今天站在这里，首先代表我自己对大姐深深的敬和爱。大姐生前，我就代她在胡耀邦的墓前做了她一直最想做的一件事——她为祭胡耀邦写了“八有八无”。“八有八无”，由南昌大学的师生在共青城见证，由写《青春之歌》的杨沫的儿子老鬼的妻子丽娜，在胡耀邦墓前朗诵，在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传遍了华夏世界。

我今天站在这里，也代表一年多以前成立的治丧委员会，代表美澳、法欧和大陆这三大区的主任和常务副主任，代表治丧委员会秘书组的全体成员。我们终于陪信达一道，将大姐的后事料理到了她的家乡。

我今天在这里，还代表滕彪等在北京的十二个著名的律师，和维权界，良知界的许多人，代他们向法治中国的前驱深深地致敬。

我今天在这里，也是受中国著名的女公民崔卫平、艾晓明、戴晴、王荔蕻、徐晓等等委托，她们今天也虔敬地为送大姐最后一程敬献了花圈。

更重要地，我是要在这里代表我这一代人——四五一代人。就像首审林昭雕像的那天，我指着老鬼，跟北大“五七年学”奠基人钱理群教授，还有将林希翎引到三角地讲坛上的王国乡教授所讲的：我们一代主持雕林昭的像、参与纪念林希翎，除了崇敬，也想传达一种忏悔。因为我们红卫兵这一代，是把“右派”打翻在地并且踩上一只脚的一代。这不仅是形象比喻：老鬼就曾经亲自押着胡耀邦到展览馆去批斗；我自己在主持为李九莲鸣不平之前，就曾经指挥过五千五百三十五个红卫兵绝食了七天七夜，救监狱中一个自己的战友、中学红卫兵领袖，他的组织打死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就是“右派”，而且就是我自己崇敬的老师。可是我们狂热忠于一种空幻的、虚无的、把我们最终引向残暴、非人的一种伪理想主义，就干出了这样的事！这件事，与大姐通话中我至少忏悔了四次，在林希翎治丧委员会虽然我没有讲，但是审林昭雕像的第一次，我就讲了：我与老鬼诚然都属于四五这一代觉醒的一份子，但我们也曾经助纣为虐。所以今天我来送大姐，也代表一种深深的忏悔意识。为我自己，也为我们这整整一代人，向“五七”这一代人深深地赔礼道歉！

我最后还要恳请亲属对后续事宜（指刻立《迎骨志铭》——林希翎墓志铭）多加配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