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和灵感


(本篇为天津《今晚报》约稿)

 

忽然又想谈谈和鬼有关的故事。

 

我是很怕鬼的,虽然明知这世上有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种恐惧,会带给我一些困扰,比如,我就不敢一个人居住于荒郊野外的僧舍里,在青荧的油灯下读书。对复杂心灵而言,这恐怕是个很大的损失。我想,孤寂和黑暗会给人带来数不尽的“烟士披离纯”,为写作助上数臂之力。史蒂文森的老家在爱丁堡海边的小巷里,他这么自述:“每天晚餐过后,我就独坐在玫瑰熏香的楼阁中,伏案疾书,笔锋之猛,笔力之凶,神思之迫近死亡与永恒,令我自己今天仍叹为观止。”估计这种写作的凶悍,就是窗外晦暗的大海、陡峭的海岸和嶙峋的岩石带给他的。我看了徒然羡慕,而如果叫我住在那里,却没有这种胆量。

 

蒲松龄那个年代,只有油灯,他白天还要摆茶摊,听人讲鬼故事,晚上再细细整理成文。如果他很怕鬼,大概也写不出《聊斋志异》。有人说《聊斋志异》里的女鬼都很可爱,但我看《尸变》篇的时候,正值中午,也不禁毛骨悚然。他写的时候,就不害怕吗?我记得自己当初写《赌徒陈汤》第三章“闹鬼”部分时,陡然全身发凉,立刻起身拉开窗帘,大开窗户,让窗外恋爱男女的呢喃声入耳,才觉得人气旺盛,胆气顿增,敢于坐下来继续炮制故事。

 

然而,很多人对我这章鬼故事的反馈是:too simple,too naïve,一点也不恐怖,可怜我把自己吓得够呛。

 

很多作家或者准作家喜欢找安静甚至偏僻的地方写作,当然也有的作家并不如此。据说契科夫越是在闹市中,越文思泉涌。但我不大喜欢热闹的故事,以为不够深遂。要写伟大的作品,必须在古墓荒斋。我有个福建的朋友赖皮好像和我同揆,曾经告诉我他的一次奇特的写作经历,但结果大相径庭。

 

说是有一天,他被烟士披离纯折磨得起坐不能平,决定抛下老婆,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它从脑中提炼出来。他找到的是一个亲戚的民居,宽敞但上了一定年岁的青砖瓦房,还有庭院,荆棘葛蔓杂草丛生,在八十年代的福建小村,它应该是鹤立鸡群。后来主人发达了,迁居城市,把它扔下。而赖皮一见大喜,当即洒扫庭除,安顿下来,准备在这炮制不朽之作。

 

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被吓着了。

 

那是一个暮春之夜,赖皮先生在房间灯下笔走龙蛇,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电灯突然啪的一声熄灭,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要是我肯定吓得怪叫,但赖皮不怕,他觉得点蜡烛也蛮有气氛,于是找出蜡烛点燃,继续工作。不多时他听见堂上有橐橐的脚步声,他素来胆大,举着蜡烛,打开房门查看。只见黯淡空旷的厅堂上,四壁挂满了黑白的搪瓷肖像,都是这个房主的逝去祖先。他们在雷雨声中,居高临下从壁上俯视着赖皮,面目安详。除了他们之外,赖皮一无所见,只好回到房间。但屁股还没坐稳,倏然间一道闪电,蜡烛的光辉倏然消失,只留下氤氲的烛油味在四周飘逸,而此刻堂上橐橐声又起,接着还响起一阵咣当咣当的玻璃声,非常刺耳。我的脑海中能完全复制赖皮那刻的表情,在雨夜的窗下,他的脸被闪电抽得惨白,两耳像老鼠一样竖起,凝神倾听房间外的动静,显得那么的孤独无助。

 

但我低估了有使命感的文人赖皮的胆量,他再次摸索着点亮蜡烛,大无畏地拉开房门,走到厅堂,在黯淡的烛光下,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他发现那些本来挂在壁上高高俯视他的死人瓷像全部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这象征什么?那些死人们表示抗议,想驱逐他这个陌生人?赖皮没有想明白,他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阳光灿烂,赖皮打点行装,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栋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