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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来到保利
文/马陌上
对于习惯去东单的先锋剧场或东直门的蜂巢剧场一遍又一遍观摩《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或《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一票北漂文艺男女青年而言,孟京辉踏进保利,意味着他要带领他们由小资趣味向中产趣味阔步迈进了。当年他们追捧孟京辉,是因为他以及他的夫人总能说到他们的心坎上,那些悲观主义的花朵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他们很年轻,心里填满破碎而凌乱的爱情,脑子里装满新鲜而热辣的浆糊,男生嘴里大嚼着口香糖,女生嘴里则塞满冰糖葫芦,呼吸着被别人呼进又呼出的汽车尾气,一遇到挫折就哀叹命运不公,进而寻求星象与塔罗上的解释与启示。孟京辉夫妇将他们从街上招呼进剧院,用《琥珀》《恋爱的犀牛》让他们纠结的心灵更纠结——毋宁这样说,平庸与日常就是没有纠结,而先锋与实验即纠结。孟导在这方面可谓天分独具,他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与普通市民的区别:普通市民只有确凿的计划和确凿的日常生活,而他们则是确凿的反面——迷离、恍惚、不确定、不完整、危险的情感、心灵危机、阴郁、像阳光下的玻璃一样忧伤而脆弱、黑色花朵、潜意识、双重性、敏感而易受、多欲而寡欢、面具、撕裂声、伤口、鸡毛、黏液、怒放、杂草丛生、乱、气喘吁吁、放诞、荒、阴湿、镜中自我……他们是唯一的,尽管受伤的原因每每相似,但伤口却各有各的不同。对于被抛弃、被剥夺、被损害、被羞辱、被取消了任何可能性的这一代来讲,革命性与先锋性只能表现为内心的杂乱与纠结,意思也就是说,在今天,先锋只能意指犬儒主义披上了时尚外衣。发了财的先锋派大谈特谈的,只能是人性。
明白了以上这些,我们再踏进保利剧院鎏金的大门,便不会恍若隔世。由廖一梅编剧、孟京辉执导、两个主演分别来自中国大陆和中国香港的新戏《柔软》,从运作方式上来说,的确是一部以夫妻档博取国际化的经典案例。此前的发布会上孟导6亿票房的豪言看来并不是梦话,首演非常不错的上座率无疑令孟导夫妇开心异常,开演前在阶梯上碰到的孟导尚且眉头紧锁、一副愁容,而演后谢幕环节,即将年满五十的他竟然抱起廖一梅在舞台上兜了几个圈。
无疑,这是一部精致的戏:最精致的场地,最精致的舞美,最精致的音效,甚至,连故事也是最精致的。一个男人,他想变性,他遭遇了一个悲观主义的花朵——女医生,女医生在为他制造假乳房、割掉生殖器、两腿间开一个孔的过程中爱上了他,最后他们结婚了。意思也就是说,当“他”变成“她”时,她跟她相爱了。这个存在多元阐释可能的故事显然并不是为同性恋群体张目,它所言说的,依然是人性的复杂与幽微。“人性”是一个安全而又聪明的主题,从时间维度上讲可通古烁今,从空间维度上讲,上可揣摩圣意,下可体察民情,左可靠拢西方,右可逢迎权贵——最关键的,这个词可以给和谐社会一切不和谐音符一个包罗万象的解释和一站式打击。中国为什么会发展?因为人性被解放了;中国发展了,为什么道德崩溃了?因为人性是自私的;中国发展了,为什么穷人更穷了?因为人性中存在贪欲;中国发展了,为什么很多人依然不满?因为人性中存在嫉妒……当然了,我们不能要求任何一部作品都去关注民生,底层需要解放,因为他们吃不饱饭,中产阶级也需要同情,因为他们的车子被堵在了路上,权贵也需要救赎,因为他们的阳具无法满足那么多女人的需求,他们的胃实在无法消化那么多民脂民膏。从这个意义上讲,《柔软》可以说是一部中产阶级的福音书:发现你自己的真实需求,然后实现它。穷人的需求是由胃传递给大脑的,而中产阶级都鼓着一个胀鼓鼓的肚子,他们的真实需求到底是什么?一切商家挖空心思都想弄明白这个问题,而《柔软》尽管没给出答案,却给出了寻求答案的方法,那就是关闭大脑。是的,只有放弃思考,真实的需求才能从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喷薄而出——从这个思路来看,孟京辉夫妇依旧认为他们的作品是先锋的,因为它继续继承了20年前的先锋逻辑:旧的不好,新的好;理性的不好,感性的好;头脑的不好,身体的好;宏大的不好,精微的好;外在的不好,内在的好……他们跟中国的一切知识精英一样,继续布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其体现了人性的复杂与精微。
当然,任何言说都不会削弱本剧的标本价值,它将最好的元素集中到舞台上,试图让观众群情洋溢,但观众像任何教养良好的中产者一样,在每一次转场时礼节性地鼓掌,在演员谢幕时礼节性地起立、转身并离场,然后消失在北京阴冷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