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过客】在海河边,饮梁启超之冰


 

在海河边,饮梁启超之冰 王溢嘉

 



  从北京乘高铁到天津,就好像从东京搭特急到横滨。横滨有异人馆,天津有租界区;来到天津海河边的昔日义大利租界,岂能不到饮冰室看看您老人家?


  听说您当年因目睹国事日非,心焦如焚,於是取庄子「饮冰以解其内热」之意,将您你在天津的书斋(住所)称为「饮冰室」。整修后的饮冰室比我想像中来得豪阔气派,但门前车马稀,只有我们一对游客。正兴冲冲欲购票入内参观,服务员说他们即将午休(已是午前十一点半),等午休后再来。说的也是,如今物换星移,人去楼空,国泰民安,午休专心午休,心急如焚个什么劲?还是稍安勿躁吧!


  午后重临,依然只有我们两位参观者。逡巡於您昔日倘佯的书房、会客室、卧房,流览墙上的照片、玻璃柜里的书信、文章,您那些折叠进历史黑洞的前尘旧迹,又一一被拆开,重新浮现在我眼前……。


  在清末民初,您被称为「言论界骄子」,笔锋所至,青年随之转移,可以说是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最意兴风发、也最具影响力的知识份子。但如果要我找一个最矛盾多变的人物,恐怕也非您莫属。身为戊戌政变的要角,您原是主张君主立宪的,但武昌起义后,却转而倡言虚君共和,民国建立后,又主张政党政治,且出任司法总长和财政总长;在军阀乱政期间,您先是拥护袁世凯,后来又和蔡锷讨伐袁世凯,然后又转而支持段祺瑞,再寄望於吴佩孚……。 


 

  您的老师康有为说您「个性流质」,而您说自己是「太没有成见」,才会一再觉得「今是而昨非」。但我以为在您生命的深层结构里,一直盘据著一个阴魂不散而又不甘寂寞的中国书生――两千多年的政治文化生态,使得中国书生的集体性格里,一直铭印著功名的执念。所谓功名,就是学而优则仕的念头,圣君贤相的格局;您想做的是「现代王安石」,而非「中国华盛顿」,您一直在寻找理想的「圣君」或「总统」,可惜事与愿违。您的矛盾可以说是这种功名执念最后一次的大演出,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旧书生在跨入新时代大门时,徘徊零乱步履的投影。


  以前阅读您的《饮冰室全集》,对您的「学贯中西,文章救国」大为倾倒与佩服,您擅长以深厚的国学底子为炉,用带有情感的文体起火,将代表民主、科学、进步的西学精炼成一盅盅芳香扑鼻、提神醒脑的补药,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的功力,怎不让有志青年在倾倒之余,兴起「有为者亦若是」的念头呢?


  但就如同您自己所言,中学与西学,亦多次在您内心天人交战。理智上,您认为中学已不合时宜,必须引进西学始能救亡图存;但在情感上,您又依恋中学,难以割舍,而且对西学还怀有「潜意识的敌意」。为什么像您这样一个穷三十年之力鼓吹西方文明的改革者,在看到第一次大战后欧陆满目疮痍的景象后,会立刻高呼「西方文明破产」、「科学万能的梦破碎了」,只差没有「抚掌称快」呢?我想您这个中国书生对西方佳人的感情虽非「虚情假爱」,却一直是「含泪的拥抱」,也许这正说明了为什么在三十年的同床异梦后,您终於「还卿明珠双泪垂」,恢复本来面目,又回过头去歌颂中国的精神文明!


  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室,重温您波澜壮阔、复杂多变的一生,体会的不只是您的希望与挫折、亢奋与悲哀而已,我还看到了一个民族心路的缩影。

 



  走出有点阴凉的饮冰室,回到亮丽的阳光中,环顾周遭还有您那看起来有点落寞的塑像,忽然觉得您离这个时代已经非常遥远。但您并非中国最后一个书生,因为您的那种「书生情结」宛如九曲的黄河,依然流过不少后继者的心田,产生周期性的泛滥。


  您是我蓦然回首,依然能看到的,那个不散阴魂最初的凄美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