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天地之大德:中国文化的生命观(1)
潘世东
生命是宇宙中最绚丽的花朵,更是构成自然的核心因素。自然不仅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所在,而且自然本身也有其生命。“在宇宙间,冥冥中常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此大生命是起始终结,及其价值意义之所在,虽然不可尽知,但是它的存在,它的运行不息与生生不己的力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体认的事实。”(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第276到277)。诚然,自然是个充满了生命的自然,更是一个运行不己、生生不息的自然,它本身就是一个大生命。如果抽去生命因素,世界、人类、文化等等的意义使无从谈起。因而,从一种文化对生命的认识、观念入手,透视其生命观,便能把握住这种文化自然观的本质。中国文化的生命观是对自然生命现象和规律的概括和总结,是直接源于对自然生命现象和规律的认识和体悟的。它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生为天地万物之性
《易传》称“天地之大德曰生”;扬雄讲“天地之所贵曰生”[1],这二者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生命观的集中概括。天地以生物为本,天地的根本精神就是不断地化生生命;而创造生命则是宇宙最高贵的情操。生是天地万物的根本特点,所以万物唯生,而人必贵生。“生”的不仅指自然生命,而且包括从自然生命中所超升出的天地创造精神。这种思想在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
1. 万物有生
在中国文化的视野下,天地万物莫不有生有灵。“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气,故生;夏,乐气,故养;秋,愁气,故杀;冬气,哀气,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2]天和人一样,不仅有生命,而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不仅有生有情,还有廓大的形体:“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明之象也;体也窍空脉理,川谷之象也;也有哀乐喜恕,神气之爽也。”(同上《人副天数》)人在这里成了天地万物的倒影,人天相符相通,有身有形有情。而在盘古开天壁地的神话中,天地万物则成了人生命的延续和化生,其中生气充盈:“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年,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度,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3]盘古死后,让呵气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变成了四极五岳,血液变成江河,肌肉为田土,肌脉成为土壤内部条理,头发胡须变成星辰,皮肤汗毛成为草木,牙齿骨头成为金石,精髓变为珠玉[4]。在这则神话中,其实包含着这样一种内蕴:天地万物都由生命演化而成,生命之气贯注其中。
在文学作品中,万物有生的观念之体现也比比皆是,例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在这里,山、水、花、鸟、大地无不具有生命和情感。不独如此,几乎天地万物都被赋予了生命的特性:“例如,用‘头’来表达‘开始’、‘顶部’,针有‘眼’,杯或壶有‘嘴’,耙、锯或梳子可以有‘齿’,船帆的‘腹部’,果实的‘肉’,土地的‘干渴’,泉水在‘欢笑’……”[5]诚然,在中国文化的视野下,万物有生,天地万物无不充满昂然奋进的生命,无不生姿跃动、生机焕发。人类万物,飞潜动植,乃或宇宙无机世界,无不是生命的结晶和生命的实体。这种满眼是生、万物唯生、万物有生的观念,是原始思维万物有灵论在文化中的反映。“其最根本的特点在于人把生命或生命的特性,例如,思想、情感、意志等赋予无生命的对象,从而使得一切事物都具有与人相似的生命现象和物活感。”[6](同上)事实上正是这样。
万物有生源自万物有灵观,而万物有灵观的直接根源乃是早期社会对生命的崇拜。对生命的崇拜,促进了人们对生命的认识,而以生命为天地万物之本性则是理性自觉的产物,标志着人们对生命认识的飞跃,这种作为天地之本的生命,是指在感性生命之中含涵的一种生命精神,即那种天地背后流淌不息的生生意识。
2.生为天地万物之性
在古代汉语中,“生”义主要与生命有关。《说文》:“生,进也,像草木生出土上”。卜辞中生作“ ”,像草木由土中滋生而出。其主要含义有四:产生、初生、生长,生命,活生生(从存在状态上与死相对)。生,最接近今人所说的“生命”一词。
在古代典籍中,生与性相通。甲金文中无“性”,先秦典籍中生与性并存且通用。《周礼·地官·大司德》:“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此处“生”即“物性”。《正义》:“性,生也”。《吕氏春秋·孟春记·本生》:“立官者,以全生也”。高诱注:“生,性也。”《白虎通·性情篇》:“性者,生也”。性和生对诂的广泛运用,说明生性二字意有相通,因而互借。此一作法将先人对生、性的观念透露无遗:生,指生命,性有本性、本质意,而生、性互通,就是说,生命是天地自然之本性。
可以为此作旁证的又一字是“姓”字。姓,从女从生,标志人之所生。姓与生也相通。百姓,金文作“百生”(颂鼎、甲盘)。《说文通训宝声》:“生,假借为性”。《列子·说符》:“秦穆公谓伯乐曰:子姓有求马者乎?”顾真武注说:“姓之为言生也”。在一个宗法思想十分浓厚的国家中,姓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既是标志人之所由生的符号,又是人的自然生命的根。而把生姓互通,意味着生既姓,也是性,生命就是人的本性、本质。
包含在语言层面中的这一重要思想转化在哲学中便是“生存为性”的命题,而“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所贵曰生”正是对这一命题的集中概括。“生”的意义不仅指自然生命,而且包括从自然生命中所超升出来的、融贯于天地之流的生命精神。《正义》云:“天本无情,何情之有?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禀生者谓之性,随时念虑谓之情。”情是万物所禀生之理,生即是性。生为天之理,天只以生为道。“万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7]。生为天地之根本,崇此生义,即是继其善;化成万物,即是各定其性,物生有性。万物是生之道的外化,万物之中含有生之性,即那种与天地合流(或者说表现为天地合流的)永恒的生命精神。万物各有其在,各张其性,然统而观之则为一性,即天地生生不息之理,所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是也。此中性为生之性,生为性之生,一物有一物之性,而万物只是一性,即生之性。可见,在哲学意义上“生”作为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仍被视为天地万物的本质。
在传统易学中,元享利贞四德,乃分属于春夏秋冬四象,四德所表现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生命秩序,可以说,四德是生之序,四德之所由生,突现了生之理。宋明理学家在阐释此四德时,恰恰击中要害,多从“生”字入手。程明道云:“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故元者善之长也”。“元”作为万物“最可观”的生意,是四德之长、之首。因为元贞利亨,以元为生,亨利贞则是生之展开,元即是以生统四德。朱熹说:“元亨利贞,性也”。也就是说,生和生命之流就是性。宋明理学家还将“生”视为天地之心。张横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唯是生物,天地之德曰生也”。朱熹也说:“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走出许多万物而已。”[8]生为天地之心,也就是说,生为天地之本、天地之性,是天地万物之本质精神。
综上而述,在中国文化中贯穿着一种强烈的唯生思想。这种思想强调:1万物有生,天地万物莫不是生命的结晶。2一切在天地间流转的生命都是内在的生之理、生之质、生之道的体现,推动宇宙恒转的永恒的力便是生命精神。3这生之理、生之质、生之道是宇宙之性,天地之本。4人为五行之秀,为万物之灵,所以,人的文化创造就应效法天地,归于自我之性,从而合万物之性,并进而与天地万物同流。
生为万物之性,同理,生亦为文学艺术之性,中国艺术中强烈的生命意识便来源于此。
注释:
[1]扬雄《太玄。太玄文》
[2]董仲舒《春秋繁露》
[3](吴)徐整《三五历记》
[4]《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记》
[5][6]邱紫华《论东方审美同情观》,见《文艺研究》,1994年,第4期。
[7]《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中华书局,1981年,第27页。
[8]朱熹《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