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路


                                          寒冬夜路
                                             ——快乐的知青生活

  
  十八岁那年冬天,有一次,我随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到外村演出,演出结束,遇见我的同班同学。刚分别不到一年,却似多少年没见,分外亲切,死拉硬拽把我弄到他家。其实,他家里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跟我家差不多一样穷。他可能以为,朋友走到家门口,不把朋友请到家里,就好像不仗义似的。
  天已很晚,估计临近午夜时分。那时农村的家里没有电灯,我和老同学就坐在点着煤油灯的屋里说话。先说离别以后的境况,又说回到村里的遭遇,说着说着,他竟落下泪来。
  原来,他家成份较高,在村里属于团结对象,不属于依靠对象,村里讨论任何事情都不让他参加。原本在学校里生龙活虎、处处争先的好学生,如今却落得如此孤苦凄凉下场,谁能不伤心落泪呢?我急忙劝他,他马上止住,反过来却安慰起我来。他知道,我的情况还远不如他呢。人家不依靠他,起码还团结他。而我呢?整整一个“黑帮家属”,是打击的对象,岂不更糟!他自知刚才失态,忙不迭地道歉。
  那时毕竟年轻,情绪转变很快,一会儿就又说笑起来。最后,我谢绝了同学的挽留,执意要走,我俩互相鼓励一番,潇洒地挥手告别,而后,我大踏步地走进黑沉沉的夜幕里。
  后来,我想起那天离别时情景,总觉得,有点像电影里两位革命英雄被敌人逮捕后告别时,互道珍重一般。
  正是隆冬时节,村外的野地里,阴冷而黑暗。墨黑的夜色就像野兽张开的大嘴,一出村它就将我吞没。
  回头望望刚刚离开的村庄,可见几点微光在夜幕里闪烁,那是还没安睡的村民家里的灯光,哪一盏是老同学家煤油灯的灯光呢?
  一勾弯月慢慢升上树梢,借着苍白朦胧的月光,寻找着返家的道路。
  我清楚记得,这个村离我插队落户的村有三十来华里的路,从这村直奔正南方向,不出十里就上了一条柏油路,顺柏油路往正东再走二十来里路,就到了家。
  四下寂然无声。
  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完毕,只见一座座麦秸垛,一堆堆玉米秸,黑黢黢地堆在地里,似一座座黑乎乎的小山。青青的冬小麦可能会给灰色的大地一点绿色吧,但在这月色朦胧的夜晚,也不会见到一丝生气。
  忽然,似乎听到有“图拉图拉”走路的声音,唬了一大跳。在这深更半夜里,除了我,还会有人在赶路吗?仔细分辨,才知道,那是自己的鞋着地时发出的声响。
  我暗笑自己在吓唬自己。
  不过因此我产生了一种想尽快赶回家的念头。于是,撇开大路,瞄准一个大致方向,从没有路的、没有庄稼的地里斜插过去。我把两条大路看成直角三角形的勾和股,我要走勾股弦的弦,我知道这样走,一定会近许多的里程哩。
  我在无路的地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刚走过一片麦地,又进入一块新翻过的耕地里,踩在软软的松土上,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摇摇晃晃。
  弯弯的月亮早已升起来,估计时候不早了。
  风渐渐硬了起来,吹到脸上似刀扎一般。身上的棉衣也似乎被风吹透,刚才走得急了些,出了汗,现在身上一阵阵儿发冷。
  前面模模糊糊看见地上有一个大大的黑洞,我陡然止步——原来是一眼大口井!
  那时候生产队地里这样的大口井很多,它是农田灌溉的主要源泉。井口很大,直径差不多都有两三米,井水很深,白天朝里看,都是黑乎乎阴森森的,在这样的黑夜里,更像大地睁着的一只眼睛,诡异莫测。
  暗自庆幸止步及时,不然,我早就掉那只“大眼睛”里了。
  小心翼翼地躲过黑洞洞的大井,继续前进。
  我想起来,刚上中学那年,我和一位同学去地里割草,他妈妈给他新做了一双新布鞋,那是第一次穿,休息的时候,我们在一眼大口井边玩耍,一不小心,他的一只新鞋掉进井里。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打捞,弄了半天也没捞上来。后来,他干脆把另一只新鞋也扔了进去,说是让它俩做伴,免得寂寞得慌。
  一边走,一边想,只觉得好笑。
  忽然,觉得路上高高低低的,似有许多土丘,一不小心,还碰到一块石碑,借着灰蒙蒙的月光,我看清楚,原来我走进一片坟地里。大概是一片老坟地了吧,也可能是清明未到,他们的后人尚未前来修葺,一座座坟头扁扁平平,有的还长满酸枣棵子,那酸枣棵子好几次挂住我的衣襟。
  那片坟地面积很大,走了好半天才走出来。回头望望,一片昏暗早已将它吞没。
  听人说,坟地里经常有“鬼火”,不知道为什么这片坟地却没有呢?难道“鬼火”也已经安睡了么?还听人说,坟地里经常有猫头鹰叫,怎么也没听见呢?难道猫头鹰也安睡了吗?我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赶路。
  一路走来,还遇见几棵大树,奇奇怪怪的。在这月光迷蒙的夜色里,只见那些大树的树干粗大高威,愈发显得伟岸而神奇。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黑黑的铁铸一样的枝杈,七股八叉构成一幅幅图案,神神秘秘,让你猜不透,解不明。
  那天,我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到家的。当早上出工我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村里的人们大惊失色,几乎是同一句问话:
  “昨天夜里你一个人走回来的?!”
  几乎又是同一种感叹:
  “你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儿?!”
  诚然,我长这么大,那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夜路,可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害怕,也没觉得孤单。这一点,后来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奇怪。
  也曾听人们讲过什么鬼呀神呀的故事,也曾在刑场见到过枪毙掉的犯人,可当时我确实什么都没想,确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让我害怕的东西,更没有去想什么鬼呀神呀的。只觉得,在隆冬的深夜里,一个人走路,会走得更自在,更潇洒,更快一些。
  也许,是因为那时年轻,十八岁的后生无所畏惧。也许,是我从十来岁就提着油灯,走好几里路去上夜校受到过锻炼。也许,是那时思想单纯,在我眼里,无论什么东西都觉得无比美好,连黑夜也即如此。
  无论如何,我觉得,一个人在黑夜里走了三十来里路,并不是一件非常复杂、且值得让人惊讶的事。更不是因为我胆子特大,胆儿大无边的缘故。对我来说,这件事儿似乎十分简单,我想做我就做了,无所谓,如果以后遇见这种情况,我还会轻松愉快地去做。
  后来,果真遇见了这类情况。
  当兵在部队进行夜间“摸点”训练,白天,教官把一张纸条放在一片坟地里,到了漆黑的夜里,给你一张图,让你“按图索骥”,不许打手电,不许有任何光亮,限定时间命令你把纸条取回来。好多新兵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去,可我每次都轻轻松松提前几分钟完成任务,比当了好几年兵的老兵都利索得多,许多人大惑不解。
  然而,我心里却明明白白:这点玩意儿,“张飞吃豆芽——小菜!”